夫君刚过五十大寿就要休妻,他要扶正已故的林氏,还想把爵位传给林氏的儿子。我恨他背信弃义,给他下了毒。重活一世,我决定和他一别两宽
夫君刚过五十大寿就要休妻,他要扶正已故的林氏,还想把爵位传给林氏的儿子。我恨他背信弃义,给他下了毒。重活一世,我决定和他一别两宽
林小娘死后,梁承钰与我重归于好。
此后二十年,我们相敬如宾,携手将成安伯府变成安国公府。
梁承钰是国公,天子近臣,因从龙之功,爵位永享世袭。
他富可敌国,美妾成群,子孙满堂。
连皇上都戏言:做安国公比做天子还快活。
但梁承钰不快活。
五十大寿刚过,就闹着要休妻。
他要扶正已故的林氏,将爵位传给林氏的儿子。
我恨他背信弃义,给他下了牵机毒。
不想梁承钰也这样对付我。
我俩都死不瞑目。
重活一世,我决意与他一别两宽。
不想他却先找上门,斩钉截铁地要退婚。
那一刻我便知道。
梁承钰也重生了。
1
我死的时候特别难受。
牵机毒害得我全身肌肉抽得厉害,吐到脱水,最后连气都喘不上来。
断气前,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梁承钰气急败坏的样子:
「孟雪沄,你还不知足啊?一个商户女高嫁进伯府,一辈子享荣华富贵,我哪点对不起你?」
「这辈子我只对不起星妍,她那样的才情容貌,居然被你压一头。」
「我不把她扶正,死后哪有脸见她?」
我气得浑身发抖,想骂他却张不开嘴。
急火攻心的瞬间,我居然睁开了眼。
入眼是铺着绫罗绸缎的床,床幔高高挑着。
房里的摆设个个精巧贵重,连烛台都是纯金做的。
我随手一抓,就摸到身下价值千金的云锦。
柔软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震,才猛然想起——这是我出嫁前的闺房!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坐起身,把趴在床边睡着的丫鬟惊醒了。
「姑娘,你……你终于醒了!」
「我这就去告诉太太!」
是苔青,我贴身的大丫鬟。
当年她陪我嫁进梁家,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
直到有一次我外出,她被怀着孕的林星妍找借口打死。
后来我用慢性毒药弄死了林星妍,可苔青永远停在了二十岁。
我抓住要走的苔青,她的手是温热的——绝对是活人!
难道我重生了?!
想到这儿,我眼泪止不住地流,哽咽着说:「苔青,我好想你……」
是真的想,这府里的每个人,我都想。
苔青明显被我吓到,慌忙帮我擦眼泪:
「小姐,你别哭,夫人知道你受了委屈,已经派人去伯府传话了。」
「这事是他们理亏,肯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我一愣,下意识问:「出什么事了?」
苔青还没开口,房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小丫头哭丧着脸喊:「不好了,苔青姐姐!成安伯府要退婚呐!」
2
苔青跟我对视一眼,冷声道:「瞎嚷嚷啥呢,没点规矩!」
小丫头缩了缩脖子,哇地哭了:「我没胡说!梁世子亲自来的,现在已经进花厅了!」
「夫人……我娘怕夫人生气,刚让我爹去请大夫了……呜呜呜……」
我这才认出,这是连枝——她爹娘都在府里当差,刚留头就被我娘送到我院里做事。
这丫头虽然莽撞,却是个忠心的。
所以没等苔青再骂,我就开口拦了下来。
两人没问我为啥记不得事,有条理地说了前因后果:
三个月前,我和成安伯世子梁承钰认识;
一个月前,他亲自上门求娶;
三天前,成安伯夫人生病,我备了厚礼去探病,却被晾在院里吹了三个时辰冷风。
还被梁家两位小姐「不小心」泼了一身水,回来就病倒了。
我爹走得早,我娘是天下有名的女富商,早就看惯了人情冷暖。
我记得上一世,她苦口婆心地劝我:
「沄儿,咱们孟家再有钱,终究是商户人家,哪敢高攀伯府?」
「梁承钰一个堂堂伯府世子,要是没图啥,为啥主动求娶你?」
「娘不是舍不得钱,是怕你嫁错人,以后吃苦受罪。」
时间过去那么久,娘的话却像刚说的一样,字字扎在我耳朵里。
上一世,我当时一股子冲劲,斩钉截铁地回:「不会的,娘!」
「就算梁世子求娶我有点别的心思,可我肯定,他对我是有情的。」
「他有文采,长得又好,整个上京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出众的人。我能嫁给他,真是三生有幸。」
「他是好人,就算现在不够爱我,慢慢的,我肯定能捂热他的心。」
想来这一世,我大概也说了同样的话。
娘疼我,才破例答应了这门亲。
想到这儿,我脸都臊红了——不是羞,是恨!
我以前真是太蠢了!
我深吸一口气,吩咐苔青:「给我换衣服,跟我去花厅。」
3
我怕娘为了我吃亏,走得特别快。
刚到花厅门口,就听见里面梁承钰温润的声音:
「孟夫人您听我说,退婚这事确实是我的错。可结亲讲究门当户对、秦晋之好,梁家跟孟家门第差得远,实在不该结这门亲。」
我爹当年是赘婿,我们孟家其实是随我外祖的姓。
现在娘撑起家门,外人都尊称她一声孟夫人。
我赶紧从侧门进去,躲在屏风后面。
只听娘冷笑一声,没说重话,语气却冷得很:
「我孟家确实高攀不起伯府,但这门亲是梁世子主动要结的,不是我们孟家上赶着嫁。」
梁承钰挺直腰板,弯腰行了个礼:「这都是我的错。」
「包括前几天,雪沄在伯府受了风寒,也是伯府的错,我在这儿给夫人赔罪了。」
娘不耐烦地说:「错不错的先不说,孟家就算是商户,也没道理被人平白退婚。」
梁承钰直视着娘,语气又轻慢又强硬:「那孟夫人想怎么样?」
他这眼神里半点儿恭敬都没有,平日里那副世家公子的温文尔雅,全是装的,
现在终于露出里头的硬茬子了。
就算娘见惯了大风大浪,也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
我攥紧拳头,牙齿差点把嘴唇咬出血。
上一世根本没有这一幕,甚至婚后好长一段时间,梁承钰都对我很好。
在娘和外人面前,也一直是谦谦君子的样子。
他那温柔劲儿不仅让我爱上他,连后来娘都慢慢放下了戒心。
而他现在这副强势自负的样子,是他后来功成名就后,才露出来的本性。
原来梁承钰也重生了。
4
确定梁承钰也重生了,我没觉得受打击,反而很快冷静下来,想好了对策。
正打算出去,梁承钰却先开口了:「要是孟夫人坚持不愿退婚,婚期也能照旧,但是……」
娘抬眼看他,梁承钰勾了勾嘴角,理所当然地说:「我只能把令爱纳为妾……」
他的话还没说完,娘已经拍案而起:「你想都别想!」
「那就退婚!」梁承钰半点儿不让,咄咄逼人,「退婚还是为妾,孟夫人选一个!」
娘被他气得胸口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吩咐张嬷嬷:「去把小姐叫过来。」
「不用麻烦了。母亲,女儿在这儿。」
我从屏风后面慢慢走出来,先给娘行了个礼,才转过身面对梁承钰。
我装出点小姑娘的羞恼和傲气,语气平静地说:「既然梁世子出尔反尔,这亲不结也罢。」
梁承钰眼里闪过惊讶,警惕地问:「你真要退婚?」
呵,我都想笑了——这婚不是他非要退的吗?
也难怪他惊讶,毕竟上一世,我是满心欢喜嫁给他的。
我反问:「梁世子不乐意?还是你非要把我纳成妾啊?」
「我就算是商户女,也绝不会给人当妾。」
梁承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朝我和娘作了个揖:
「是我唐突了,不是故意冒犯二位,刚才只是想解决问题。」
「既然事情说定了,还请贵府把订婚的庚帖和信物还回来。」
梁承钰扬了扬手,一直等在厅外的小厮赶紧进来,把东西递了上来。
娘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也吩咐下人去取我们这边的信物。
等所有东西都齐了,梁承钰说:「从今往后,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拱手告辞:「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等等!」
我打断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梁世子要走,总得先把两家的账算清楚吧?」
5
梁承钰被我喊住,明显愣了一下。
接着就皱起眉,气冲冲地甩了袖子:「孟雪沄,你想反悔啊?」
「不是反悔。」
我没在意他直呼我名字,慢悠悠地说:「老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咱们既然退婚了,那之前孟家给伯府垫的钱,梁世子总该还回来吧?」
听到这话,梁承钰脸色一僵,眼里的怒火里多了几分难堪。
我就知道,这事他肯定记得。
就像娘说的,梁承钰当初求娶我,根本就是图我们家的钱。
我虽然是商户女,但孟家不是普通的商户——名下的铺子不光在上京有名,
分号还遍布整个大夏,手里的铺子、庄子、田地多到数不清。
要不是娘担心家里没男丁,怕招来麻烦,一直低调行事,孟家早就是皇商了。
再看那成安伯府,除了祖上留下的爵位,还有梁承钰这个靠文采出圈的世子,简直穷得叮当响。
上一世梁承钰求娶我时,不仅连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还靠孟家拿银子,
才把已经抵押出去的府宅和铺子赎了回来。
梁承钰这人清高得很,当时知道这事,不仅没说谢谢,还冷淡地埋怨:
「以后别这么干了,世家讲究规矩,男主外女主内,咱们婚后,你只管把内院管好就成。」
怪我上一世太心疼他,怕他难堪,从来不在他面前提钱的事。
只要他要,我就给。
到最后,他居然觉得赚钱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还认为:
梁家的钱是靠铺子里的掌柜能干,跟我没关系;
至于孟家赚的钱,要是没梁家的人脉脸面,孟家的铺子哪来的生意?
还有他常挂在嘴边的:「要是星妍管家,肯定不比你差。」
「可她身份清贵,不屑碰这些铜臭东西。」
想起上一世他说的这些话,我心更冷更硬了。
我心里打好了算盘,直接开口:
「当初咱们订婚,娘先送了五万两现银当贺礼,又拿三万两银子赎回伯府的宅子,」
「另外五万两帮伯府赎回五间铺子、三个庄子,还送了淮水街的绣坊,专门给咱们做婚服,还有伯府从主子到下人的衣服……」
我每说一句,梁承钰的脸就沉一分。
我心里又解气又憋屈,特意顿了顿,才接着说:
「加起来一共十三万两银子,梁世子是还现银,还是给银票?」
「这些交易当时都有记录,您要是怕我们孟家骗您,尽管去查清楚。」
6
梁承钰自然不会去查。
这些事,他记得比谁都清楚。
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求娶我。
只可笑明明皆是他所求,如他愿。
上一世他却对此事耿耿于怀,认为孟家以财辱他。
梁承钰久久不语,倒是他身边的小厮开了口。
「孟小姐何必咄咄逼人,就算你和世子成不了夫妻,你与伯府两位小姐还是手帕交,我们夫人也时常念叨你孝顺,想收你为义女。」
瞧这话顺溜的……
我不免侧头,睨去一眼。
小厮双福,自小跟在梁承钰身边。
旁的本事没有,就一张嘴巧舌如簧,最擅搬弄是非,胡搅蛮缠。
上一世他做到安国公府副管事,派头比寻常勋贵家的公子还大,甚至还妄想休妻,另娶贵女。
我没理他,看向梁承钰:「这便是伯府的规矩?主人说话,下人可随意插嘴?」
又轻叹:「就是商户,也断不会允许。」
梁承钰最爱脸面,当即怒斥双福:「休要胡言,给夫人……和孟姑娘道歉。」
双福腿一软直接跪下,抬手狠狠自扇两巴掌,才悲声道:「小人该死,小人不该顶撞孟小姐。」
「小人也是为公子和伯府不值,明明世子和夫人对孟小姐那样好,大姑娘二姑娘也当她是亲姐妹。」
「一朝退婚,她便翻脸无情!」
梁承钰闻言,不由看了我一眼。
目光锋利,好像真是我亏欠他百十万两银子。
即使什么都没说,我也懂他的潜台词。
他在骂我毒妇,只爱银钱。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都一样的不要脸。
呸,什么手帕交,收义女。
上京谁人不知成安伯夫人清雅高洁,为着儿子求娶商户女一事急火攻心,差点悬梁。
吃了亲家送的两只万两银的百年老参,才缓口气。
至于梁承钰两个妹妹梁霜和梁雪,更是对我恨之入骨。
即便上辈子她们的丰厚嫁妆都全靠我补给,也没给我半分好颜色。
上眼药、使绊子都是常事。
我微微失笑,阿娘开口了:「照梁世子的意思,这钱是不想还了?」
她将杯盏往桌上一搁,骨瓷碰撞出脆响。
梁承钰急忙解释:「梁某绝无此意。只是……」
「双福说的也有道理,我与雪沄相交一场,既然做不成夫妻,不如此后以兄妹相称。」
「我成安伯府勋贵之家,能与伯府结亲,雪沄便不再是商户女。伯府会护她一世安稳,助她觅得如意郎君。」
饶是阿娘见多识广,也被梁承钰的异想天开惊得半晌没回过神。
我与她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二字——傻缺!
阿娘道:「梁世子好提议,我的确缺个儿子,本想在旁支选个子侄过继。梁世子既有此心,也省去很多麻烦。」
梁承钰以一种看傻缺的目光瞪着阿娘,几乎忘了掩饰:「天方夜谭,区区商户竟想让伯府世子为子。」
「孟夫人是脑子坏了,才敢白日做梦。」
阿娘惊讶:「你既不是我子,如何为我女之兄?」
梁承钰理所当然:「我会让母亲收雪沄为义女。」
阿娘问我:「沄儿可愿?」
我上前行礼,掷地有声:「我不愿。」
「先前为着我要嫁入伯府的事,成安伯夫人险些悬梁,若是迫她认我为义女,我怕她会真的悬梁。」
我看向梁承钰,大义凛然:「我虽感念梁世子护佑我之心,却万不敢陷他于不孝不悌之地。」
大夏朝重孝道,这一顶帽子扣下,梁承钰的仕途算是完了。
我话音落,就见他面皮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我立刻捧出一汪深情。
「再说我既答应嫁给梁世子,定然是心悦于他的,实在不甘夫妻成兄妹。」
「梁世子要么娶我,要么就跟我一刀两断,绝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
梁承钰定定地看着我,久久沉默。
良久,他眼中的怀疑和警惕都散了,满是自负和傲慢。
「那就一刀两断。」
我暗松一口气。
看样子,他打消了对我的怀疑。
梁承钰说:「钱我定然还给孟府,但此时正值年初,庄子铺子的收成都还没上交,还请贵府缓些时日。」
我问:「需要多久?」
梁承钰咬牙:「至多一年!」
「行,利钱就按钱庄的市价来。」我吩咐苔青,「拿笔墨红泥来。」
梁承钰惊怒:「还要利钱?」
「亲兄弟,明算账。」我还是那句,「传扬出去,也好全了伯府的脸面。」
梁承钰不再说话,签字按印后,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望着他背影,我其中一份文书交予一个婆子。
「去一趟京兆尹,过个明路。」
「别空着手去,将库房里那套和田玉棋子送给王大人,王夫人那边就送一副金镶玉头面。」
「顺便将今日之事跟王夫人说道说道。」
上一世,我为了梁承钰的脸面,拼命整治内宅,广交善缘。
无论是成安伯府,还是后来的安国公府,都是上京城最清贵清正之地。
我倒想看看,这一世没了我的压制,那些牛鬼蛇神能闹成什么样。
梁承钰既然觉得谁都能管家,谁都能赚银子,就去试试看。
7
婆子一走,阿娘就垂下泪来。
「这是造的什么孽!」
她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我的梦梦,遭了大罪了!」
上一世,我嫁入伯府没几年,阿娘就病逝了。
算起来,我已经近三十年没见娘亲。
见她落泪,我一时肝肠寸断,忍不住跟着恸哭。
「没关系的,阿娘,退婚是好事,总比婚后发现被骗的强。」
「理是这个理。」
阿娘叹口气,声音依旧发颤:「但退婚累及的总归是你的名声,日后要想再嫁好人家就难咯。」
「那我就不嫁了,一辈子陪着阿娘。」
「说什么傻话,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怎么没有,镇守北疆的梁珩将军不就是女子?先帝亲封她为冠军侯,当今圣上升她做护国公,享食邑万户。梁氏因为有她,才成就了一门三公的佳话。」
「梁将军那样的女子是万里挑一……」
「阿娘也一样,放眼整个上京,孀居的女子仍冠夫姓,唯有阿娘拥有自己的名姓。」
我俏皮眨眼,笑盈盈说:「可见女子是不需要男子护佑的。」
阿娘终于破涕为笑:「我的囡囡长大了。」
她道:「罢了,我们孟家家大业大,阿娘只愿你平安喜乐。」
又一叹,「你不知道,适才我还真担心梁承钰会松口娶你。」
我笑笑:「不会,这些勋贵最重脸面。原先他求娶我的目的没摆上台面,还能掩耳盗铃。他为退婚而来,却因为还不上钱款选择娶我,与卖身何异?」
「真要如此,那位成安伯夫人怕是真的会悬梁。」
这话半真半假。
实际症结还是梁承钰重生了。
而且重生在成安伯府已经度过难关的节点。
上辈子的经历让他认定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
没有我,他依旧可以功成名就。
有钱有权,有娇妻美妾,子孙满堂。
完全不用忍受我这个满身铜臭的商户女,去辱没成安伯府的门楣。
我更不配为未来安国公府的主母。」
阿娘点头:「虽然我们有借条在手,但这银子咱们就当喂狗了吧。」
这也是无奈之举。
凭梁承钰的脑子,要还钱除非把整个伯府重新卖了。
不过,我要的也不是这十几万银子。
我要的是梁承钰因为这些银子如鲠在喉,日夜难寐。
我没法跟阿娘细说,只点头称是:「把之前我们借过去的人都撤回来,再通知孟家所有商号,不准再跟梁家合作。」
我倒要看看,没了孟家助力,梁承钰还怎么日进斗金。
8
因为退婚,坊间流言四起。
几乎是一边倒地为梁承钰的迷途知返喝彩。
在世人眼里,清风朗月的贵公子合该配家世清贵的贵女。
配商户女就是掉价,是被下了降头。
据说连每日以泪洗面的成安伯夫人都大好了,带着两个女儿去城郊寒山寺上香还愿,母女三人都红光满面。
唯有成安伯似乎是病了。
成安伯是对这桩婚事最乐见其成的人。
他比不得梁承钰有傲骨,爱风花雪月,更爱黄白之物。
梁承钰能下决心求娶我,成安伯的支持和劝诫功不可没。
订婚这半年来,他几乎隔日都要到上京最豪奢的明月楼宴客。
每日品茶赏花,乘画舫夜游金水河,听当代名家唱曲,醉卧名妓温柔乡。
账理所当然登记在孟家账上。
如今退婚,记账肯定是不行了。
梁承钰当家,也绝不会再让他肆意挥梁。
何况梁家还欠着孟家大笔银钱呢。
由奢入俭难,可不就憋出病来了。
苔青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手上的算盘珠就没停过。
没了这一家吸血鬼,账面上的银钱仅一月就多了一万两。
「以后这些事不必特意告诉我。」
苔青愣了愣,眼圈蓦地一红:「小姐,婢子还是气不过,那些人居然说您找伯府还钱是不甘心。」
「他们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孟家这么有钱,却如此斤斤计较,就是想用钱财逼迫梁世子娶您。真大义,就该一笔勾销。」
「还说姑娘您被退婚,还落个泼辣计较的名声,以后只能嫁贩夫走卒。」
「我呸,那可是十几万两银子,这些人真会慷他人之慨。」
「姑娘您嫁不嫁人,嫁什么样的人,关他们什么事。婢子真恨不得撕烂那些人的嘴巴!」
我拍拍苔青的手,柔声安慰:「流言而已,新鲜劲儿一过也就过了。」
「再说因为这些流言,孟氏各商号的生意可更好了,无所谓了。」
「以后梁家是梁家,孟家是孟家,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上一世梁承钰负了我,但我也杀了他。
这一世除非顺手的落井下石,我不想再介入他的因果。
老死不相见是最好的结局。
果然如我所言,一个月后,流言渐渐平息。
我在阿娘的支持下,开始正式掌权。
因着上一世的经验,我上手很快。
不止阿娘和底下人赞不绝口,连素来与孟家有合作的商户或对家都刮目相看。
将我比作百年难遇的经商奇才。
更有意思的是,先前因为我与梁承钰订婚,跟我疏远的商户女和一些低品阶官员家的小姐,又跟我熟络起来。
不再是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
言语间更多怜悯安抚。
人的悲喜果然不相通。
我也不记仇,尽量跟她们交好。
也就是这时候,南下剿匪的大皇子回京了。
同回的还有英国公世子梁宸。
9
当今圣上膝下育有五位皇子。
大皇子和三皇子乃宠妃苏贵妃所出,子凭母贵,深受皇上喜爱。
却因为生母只是妃,始终无法真正入主东宫。
出宫开府时分别封了端王和承王。
元后故去已有五年,这期间圣上倒是动过几次扶正苏贵妃的念头。
每次一有苗头,就被朝臣否了。
原因无他,苏贵妃出身民间,恃宠而骄,盛气凌人。
父兄虽因苏贵妃受宠,被封侯爵,却并无才干功绩。
苏家人平日行事张狂高调,屡次因仗势欺人被言官弹劾。
能在朝堂说得上话的朝臣,哪个不是人精?
哪个背后没有一大家子?
说到底,他们在意的不是苏氏无底蕴。
而是苏氏过于张狂。两位皇子不仅才能平庸,性情都不是好相与的。
端王暴躁鲁莽,承王阴狠偏执。
真上位,于他们弊大于利。
何况元后出身一门三公的梁氏,是大将军梁珩的亲侄女。
即使如今梁氏人丁单薄,只剩梁珩和元后的胞弟梁宸。
但只要梁珩还在,五皇子的地位就无人能撼动。
且若不是五皇子年幼且体弱,梁珩功高震主被圣上忌惮。
梁氏怕是早替他争取,入主东宫。
哪个朝臣想不开敢公然支持苏氏,与梁氏为敌?
至于二皇子靖王和四皇子豫王的生母皆家世普通,且无宠,早被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
我想着往事,手指下意识拨动算盘珠。
上一世最后登上皇位的人是三皇子。
大皇子败北的原因除了他脾气暴烈,为人鲁莽,屡次犯错被先帝厌弃。
更有传言五皇子之死是他所为,致使梁氏归顺了三皇子。
上一世,梁承钰在谋士的辅助下,早早站队了三皇子。
从龙之功便是由此而来。
想必这一世他会更早布局。
而梁宸……
我眼前闪过那张惊艳卓绝的脸孔。
都说梁承钰君子端方,俊美无匹,跟梁宸比下来却输了不止一星半点。
上一世的英国公梁宸美貌近乎妖,且有勇有谋,极善谋算人心。
梁承钰跟他在朝堂上斗了几十年,极少讨到便宜,背地里时常痛骂此人。
我努力回想上一世有关梁宸的片段。
记忆犹新的都是三皇子登基后的事。
只记得听人提过,梁宸年轻时散漫好游历,拒不入仕,也没进军营历练。
至于上一世是否此时入京,是否随大皇子一起入京,没有一点印象。
我唤来苔青。
「让张妈妈派人去打听一下,英国公世子怎么突然回京了?」
苔青虽然意外我突然提起梁宸,却没多问。
待她退下,我继续核账。
无论前世今生,数钱总能让我格外快乐。
10 梁承钰视角
梁承钰这段时日过得不太如意。
重生后,他立刻跟孟雪沄退了婚。
解决掉这个困扰他一生的麻烦的那刻,他差点喜极而泣。
成安伯府上下也都陷入喜悦。
他的母亲泣不成声,直言他终于迷途知返。
两个妹妹也很开心,围着他欢欣鼓舞。
上一世,他对两个妹妹是有愧的。
因为有个商户女出身的嫂子,她们都只嫁去普通勋贵家。
这一世有他提前筹谋,日后至少能嫁进公侯家。
孟雪沄与上一世倒是如出一辙。
满身铜臭,市侩低俗,更恶毒至极。
竟然还想用银子要挟他。
区区十万银就想再困他一生。
实在可笑可恨。
所幸上天怜他,让他重生在婚前。
伯府的境遇也比上一世好,府邸庄子都在,铺面生意蒸蒸日上。
区区十万银,不出一年,他就能还给她。
前世他就不欠她,还被她占尽便宜。
今生他也不屑欠她。
至于她欠他的,等他功成名就,何愁讨不回来。
至于如何功成名就,他也早规划好。
上一世,他是因为早早站队,跟了三皇子,才得封国公,风光无限。
这一世,他只会更早。
只有更早更深的捆绑,才能让三皇子在未来更加依赖他,彻底打败梁宸那个小人。
只要让他与三皇子相识,他就有办法能入三皇子的眼。
梁承钰干劲十足,每日早出晚归,四处寻觅偶遇三皇子的机会。
岂料一个月过去,却一无所获。
梁承钰自己还累得病了。
他不解,上一世他运气明明很好,去过两次朱雀街就偶遇了三皇子……
想到这里,他猛地坐起来。
算时间,那是他跟孟雪沄婚后第三个月,距离今日还有半年。
难不成时间不能改?他还要等上半年?
不可能啊。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
三皇子此时正迷上枕云楼的歌姬若微,时不时就要过去听上一曲。
反倒是他们偶遇后不久,三皇子府上进了新人,他突然歇了心思。
当时他还庆幸自己运道好。
梁承钰越想越心惊,完全不能安心养病。
真等到半年后,黄花菜都凉了。
他还如何抢占先机?
更要命的是,伯府内宅居然一团乱。
膳食不合口,衣衫不合适。
他出个门,连一匹好马、一辆像样的马车都没有。
因着下人懒散懈怠,院子更是破败杂乱。
看不到花鸟虫鱼就算了,甚至花园里的池水都泛着绿光,叫人恶心。
别说与后来的安国公府相比,上一世的成安伯府也不是这样。
问题出在哪儿呢?
是他母亲体弱心软,无力管家?
还是两个妹妹年纪小,也不懂事?
不可能,上一世明明很好,内宅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下人都各司其职……
若说唯一有不同,就是那时他跟孟雪沄成亲了。
思及此,梁承钰双眼慢慢亮了。
对,是他成亲了。
伯府有了新主母,下人们有了敬畏心,自然不敢偷懒。
他们成安伯府传承百年,治家虽宽仁,却积威日久。
连孟雪沄那种商户女入门,就能稳稳把持中馈,底下无人敢造次。
都是伯府和他这个丈夫给她造的势。
孟雪沄能行。
若是换成远比她聪慧能干的星妍……
对,上一世三皇子还曾羡慕他能和心上人双宿双飞呢!
梁承钰顾不得还病着,跳下床就往成安伯夫人院中跑。
是他疏忽了。
只想着刚退婚就求娶星妍,对两家名声不好,却没想深想这些门道。
他和星妍的婚礼一定得快。
这样他才能早日偶遇三皇子!
11
张妈妈派出去的人很得力,不出两日,就传回消息。
大皇子此次剿匪不顺,曾一度陷入僵局。
后来是机缘巧合抓到匪寨的四当家,里应外合,才一举捣毁匪寨。
梁世子便是从匪寨救下的。
「最近京城各家都笑疯了,堂堂梁家世子居然落入土匪窝。」
「据说被救时,梁世子正写信跟家里要赎金呢。」
「他大约也觉得丢脸,都不敢搬出英国公的名号,转而向他外祖家要钱。」
苔青的话听得我疑窦丛生。
上一世,我见过一次年轻时的梁宸。
我与梁承钰新婚不过一年余。
他说林星妍被家里逼着嫁人,寻了短见。
他若不纳她为妾,林星妍只有死路一条。
「若不是走投无路,以星妍的品貌断不会与人为妾。」
「孟雪沄,你也不想因为你的善妒,害了一条人命。」
梁承钰的原话。
我气得浑身颤抖,却一时难以反驳,只能任由他纳了林星妍入府。
那之后,我们的关系便日渐冷淡。
加上成安伯夫人和梁霜两姐妹的偏袒搅局,多数时候连基本的相敬如宾都做不到。
梁承钰几乎每次来正房,都是为寻我错处。
在外清风雅正的人会指着我的鼻子大发雷霆。
开口便是质问:「孟雪沄,你怎么管的家?」
永宁二十一年,我们婚后的第六年。
梁承钰已经有了三子四女,除了林星妍所出的两子,另两个姨娘也都为梁家开枝散叶。
反倒是我这个正室夫人一无所出。
那时成安伯夫妇已经去世,梁承钰袭爵,我是堂堂正正的当家主母。
但梁霜梁雪两姐妹依旧不把我放在眼里,每次归宁必定借此事对我冷嘲热讽。
连正月都不能消停。
那年初二,我第一次发火下了两人面子。
却也被梁承钰惩罚去祠堂罚跪抄经。
直到上元节当晚才被放出来。
伯府各院都沉浸在一片喜乐祥和的气氛中。
只有我住的正院明明装饰得锦绣红火,却依旧显得冷清凋敝。
我突然忍受不了。
不顾双膝伤着,硬是让苔青备了马车出门。
在上京最热闹的朱雀街,我见到了梁宸。
他一袭红衣,貌美近妖。
站在街上建筑最高的枕云楼上,出谜题,派花灯。
慵懒散漫姿态好似纨绔,又清贵闲雅如谦谦君子。
楼下所有人都移不开眼。
包括中途挤过来的我。
楼里突然起了火,火焰好似红色巨龙,来势汹汹。
楼下的百姓四散逃窜。
我跟仆从被冲散,因膝痛不良于行,眼见被烧断的梁柱掉落,直直砸向我。
危急时刻,梁宸突然出现,抱起我远离了危险。
很快,很稳。
我感觉自己身体腾空,飞了起来,又稳稳落回地面。
快得我抓不住,但飞跃至高点的那一瞬。
我心口郁结的闷气,突然就飘散了。
梁宸放下我后,只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但那一幕,即便过去数年,跨越前世今生,我都记忆犹新。
他身轻如燕,矫若游龙,分明是武功极高之人……
12
「小姐,您怎么了?」
苔青的声音让我回过神,随口问:「这次张妈妈派的谁去料理此事?」
「是周严。」
我微讶:「周严?」
苔青忙解释:「他爹原是福州商号的大管事,去年因病退下后,求了太太恩典,让长子周顺入了福州商号,次子周严来上京做事。」
这些我当然知道。
上一世周严也是这时来的上京,被阿娘安排去梁家铺面帮忙。
后被梁承钰看中,一直带在身边用着。
他取代小厮双福,成为梁承钰最信任的属下,一路做到安国公府的大管事。
前段时间事情纷乱,我倒是忘了这事。
「他做得很好,传我的话,让张妈妈额外赏他二十两银子。」
「是。」苔青追问,「还让他继续调查梁世子吗?」
「不必,让他撤回来,不许再打探梁家的事。」
当今圣上倚重梁家,也忌惮梁家。
若梁宸真是伪装,必然是为掩其锋芒。
被我发现,孟家恐是危矣。
我快速写下一串人名交给苔青。
「交给钱管事,让他安排这些人来京城。」
上一世梁承钰能成功,除了有孟家钱财铺路,我费尽心思为他筹谋。
更得益于我带去梁家的人。
这些人都是孟家家生子,遍布全国各个商号、田庄,或是在府内做事。
当年阿娘精挑细选,当成我的陪嫁一起带进伯府。
随梁承钰差遣,以至他一直都认为那是他梁家的下人。
如今找不见人,他势必会想方设法去寻。
想到他注定一无所获的懊恼模样。
我忍不住弯了弯唇。
13
我以为召回周严就能与梁宸划清界限。
却没想到梁府会派人上门,高价求购孟氏医馆的镇馆之宝。
——玉露丸。
孟家祖籍徽州,最早是靠制墨和药材业发家。
外祖父和父亲相继病逝后,阿娘恐家业被宗族侵占,卖了老家的墨坊药铺,带着我去了福州。
阿娘懂药理,路上又机缘巧合救了一位瘸腿但医术高明的老人。
老人自称姓曾,祖上三代都是医者。
于是初到福州,阿娘盘下的第一家铺子就开了医馆。
有曾大夫坐镇,又有徽州孟家的名号作保,医馆很快在福州声名鹊起。
即便曾大夫已病逝三年,他留下的秘方制剂,至少足够保医馆未来十年繁荣不衰。
何况他还收了位天赋极高的弟子,如今早能独当一面,在名医云集的上京都声名赫赫。
唯有这玉露丸不止所需药材珍贵难寻,制作工艺也极其复杂,往年都是曾大夫亲自制作。
但一年所得也不过三五粒。
自他病逝后,李大夫复制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如今玉露丸是用一颗少一颗。
除非生死攸关,孟氏医馆是不卖的。
我问前来请示的管事:「梁世子病得很重?」
管事犹豫一瞬,说:「来人说病得不重,但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我微微皱眉:「你没告诉他,玉露丸俗称续命丹,是为救垂死之人性命,而非失眠症。」
管事为难:「我说了,但来人说梁世子已经四日没合眼,离死不远了。」
「……」简直无稽之谈!
我刚想再找借口拒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按上一世的时间线,皇上如今新宠的胡美人会在两个月后诊出有孕,继而被封为婕妤。
但不久后,胡婕妤突患重病,性命堪忧。
太医院束手无策,怕被圣上责罚,便举荐了李大夫。
李大夫用玉露丸救了胡婕妤。
孟氏医馆因此受到嘉奖,一时风头无两。
也是在那时,苏侯派可一个管事登门,以苏老夫人的爱犬重病,非要强买玉露丸。
当时玉露丸仅剩两粒,若是救人命,卖了也就卖了。
但是救狗……
阿娘与来人交涉,更亲自登门奉上重礼,以求苏侯爷开恩。
苏家收下礼物,却连门都没让阿娘进。
只说爱犬是苏老夫人的眼珠子,救狗的命,等于救老夫人的命。
孟家推诿就是枉顾人命。
老夫人若有闪失,苏贵妃为母尽孝,定然要整个孟家陪葬。
上京谁人不知道苏家人蛮横。
但为着这种不占理的小事,公然抬出贵妃压人,也是罕见。
聪慧如阿娘立刻就悟出其中关窍。
苏家要玉露丸是假,借机惩戒孟家是真。
至于为什么惩戒。
当然是跟宫里那位有关。
孟家千不该万不该救了胡婕妤,还保下她的孩子。
世人常说,民不与官斗。
何况此事牵扯两位宫妃与皇嗣。
苏贵妃摆明了是要出这一口恶气。
阿娘一咬牙,决定破财免灾。
她让钱管事将玉露丸送去苏府。
不料李大夫却提出要亲自去送。
这一去就出了事。
苏老夫人的狗吃了玉露丸后七窍流血而亡。
苏老夫人气急攻心昏厥。
苏侯震怒,李大夫被打得半死,关了起来。
阿娘本想让梁承钰从中斡旋,至少能见李大夫一面。
梁承钰直接拒绝了,他亲自去苏府致歉,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李大夫身上。
阿娘气愤不已,怕我为难,也只能忍下。
她花了很多银钱,才将李大夫救出来。
但那时,李大夫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阿娘问他为何那样做。
李大夫哭着跟阿娘道歉,只说:「师父遗命,此生绝不医治苏家人。」
李大夫死后,留下一个锦盒。
阿娘才知道曾大夫并非普通游医。
他本姓孙,曾官至太医院院使。
当年是得罪了苏贵妃,才被打断腿,赶出京城。
虽然时间久远,阿娘跟我说这件事时的痛惜神情仍历历在目。
我当时就觉得此事有疑,但无论如何追问,阿娘都不肯再说。
如今跳出窠臼,倒是醍醐灌顶。
第一、曾大夫当年肯定不是仅得罪了苏贵妃。
不然,他不会丢官断腿,被一路追杀,甚至妻子儿女死后,要隐姓埋名生活。
明明祖籍上京,却坚持留在福州。
一个太医要如何得罪一个贵妃才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想起胡婕妤……
当年李大夫虽然用玉露丸救了她,但她依旧死于生产……
我心下巨震,猛地站了起来。
上一世这时候,我已经嫁给梁承钰,孟家是阿娘主事。
我不知道那时,梁宸是否也求购过玉露丸。
但此刻,我只能靠他博一条出路。
于是立刻吩咐管事:「转告梁府的人,孟家可以将玉露丸奉上,但我要见梁世子一面。」
14
梁宸答应见我。
第二日,我带着仅剩的两粒玉露丸去了英国公府。
阿娘善交际,我跟着她赴过不少勋贵家的宴会。
加上上辈子的经历,也算见多识广。
除了皇宫,没有一处及得上英国公府。
连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安国公府都要逊色两分。
朱门鎏环映日,青砖无垢,雕梁焕彩,花木规整。
厅内紫檀案列,玉瓶插牡丹,处处见富丽,又藏世家规整气度。
往来仆从更是进退有序,盏落案上纹丝不差。
我甚至怀疑,若不是规制所限,连宫里也比不上。
与之相较,梁宸本人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他是在水榭见的我。
记忆中如出一辙的英俊面容,却远比那夜温润柔和。
着一身月白锦缎长袍,凭栏斜坐,玉冠束发,指节随着曲调轻扣檀木,看着有些散漫,却不见一丝浮浪。
在他开口前,我主动上前行礼:「梁世子。」
「孟姑娘,不必多礼。」
「先前是我唐突,孟姑娘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他嗓音清冽,抬眼间贵气与锐气交织,漆黑眼眸仿若能洞察人心。
我莫名感到一丝心虚,缓了缓才道:「孟家可以将玉露丸卖给梁世子,但需要梁世子将两粒一并买去。」
我抬手,示意钱管事将装药的锦盒奉上。
梁宸没急着让人接,淡声问:「为何?」
「想必世子也知道,我们孟家的玉露丸之所以万金难求,是因为能制出它的人已经不在,如今现存就只有我手上这两粒。」
「既如此,孟姑娘不是更应该留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孟家不过一介商户,留不住太珍贵的宝物。」
我抬头看他一眼,继续说:「况且放眼整个上京,我要的价码应当只有梁世子愿意给。」
梁宸挑了挑眉,脸上并无异色:「孟姑娘想要多少?」
「十万金。」我诚恳说,「事后,我会广而告之,让世人都知道梁世子的义举。」
这次梁宸眼中有意外一闪而过。
他失笑:「孟姑娘管这笔交易叫义举?」
「至少在我看来,梁世子此举是帮了孟府大忙。」
「因为我给了十万金?」
他语气略有些戏谑。
我不免脸热。
这才是本质,若不是孟家既要又要,何须多此一举。
梁宸说:「我可以如孟姑娘所愿,但无需你广而告之。」
十万金的交易,就算我不说,但凡出了这个门,坊间就会有传言。
梁宸似知我所想:「我的意思,孟姑娘不用主动提及此事。」
言尽于此,我如何能不答应。
15
我很快知道,为何梁宸说无需我广而告之。
因为他打着尽孝的名号,将其中一粒玉露丸献给了太后。
据说太后开心至极,重赏梁宸不说,还破例让梁宸将五皇子接回梁府小住两日。
探听到这个消息,我下意识揣测梁宸的用意。
上一世,梁宸跟太后的关系就很好。
太后出身太原王氏,先帝在位时,就是势力不容小觑的外戚。
皇上偏宠苏贵妃,太后对她却颇为不喜。
先是压着皇上不准立苏贵妃为后,又扶持白嫔、张婕妤等嫔妃分宠。
等到几人先后为皇上诞下两位皇子、四位公主,再用礼法相压,迫使皇上迎娶梁家嫡女为后。
上一世,大皇子失势后,先是被圈禁,新皇登基后暴毙。
不久后,一向康健的太后也薨逝了。
后来梁承钰每次痛骂梁宸歹毒,都会将这两件事算到他头上。
说梁宸恨太后算计,迫使梁家送元后入宫,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太后不亲自教养五皇子,让不受宠的白嫔养育,本身就是绝了他的夺嫡路……
我越想思绪越乱,墨汁滴在账本上都没察觉。
苔青提醒,才回过神。
我搁下笔,下意识叹口气。
苔青见状,踌躇问:「您自从上次病愈后,就时常发呆,可是有心事?」
她是在担心我因退婚之事心情郁结。
我有些感动,不止是苔青,自从与梁承钰退婚,府中人说话做事都带着避讳。
隔三差五就要咂摸出些趣事说与我听,厨房吃食的换新频率都大大增加。
阿娘一直安慰我退婚是好事,总比嫁过去才发现对方是头狼强。
但我知道,她内心还是遗憾伤感的。
纵然孟家有钱,我不嫁人也能吃穿不愁。
但如今世道对女子太苛刻。
女子没有夫君,无论是不嫁人、和离,还是孀居,就算再强干也会饱受非议。
就如阿娘,虽然爹爹是赘婿,但他在世时,外界对孟家总是更忌惮些。
他刚离世那几年,也是阿娘和孟家最难熬的几年。
人人都想凑上来咬走一块血肉。
阿娘同意我退婚,是害怕我婚后不幸福。
但同时她更担心我会经历她经历过的苦楚。
果断了一辈子的阿娘,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敢果断。
这世上也只有阿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爱我、疼我。
我抿抿唇,拼命忍住眼中酸涩。
半晌才吩咐苔青:「春闱该放榜了吧,记得给几位公子准备新衣。」
阿娘笃信读书使人上进,孟家商号所到之处,都开办有书院。
规模不大,主要供族中子弟和仆从家的孩子读书,也资助一些勤勉聪慧的贫寒学子。
按上一世时间线,这次春闱,会有两位孟家资助的贫寒学子考中贡士。
并在随后的殿试中顺利进入二甲。
一位初授翰林院编修,后来官至礼部尚书。
一位初授监察御史,后来官至山西布政使。
两人皆是知恩图报之人。
上一世梁承钰几次因梁宸算计,被新帝猜疑,两人都曾出面斡旋。
但这一世嘛……
我提笔写下一个清单并一个名字交给苔青。
「按这份单子准备好两份贺礼,让周严盯住这位叫袁恒的考生,必要时出手相助。」
上一世,袁恒在这场春闱中落榜。
不久其母病故,他困窘得连安葬费都拿不出来。
恰好成安伯一小妾的兄弟曾受过他家恩惠,借钱给他安葬亡母后,引荐他到伯府做了账房。
袁恒三试不中,却是个极擅经营谋算的人。
在帮伯府狠赚了几笔银钱后,他得到梁承钰赏识,留在身边做了幕僚。
后来新皇登基,安国公府最鼎盛的二十年,他一直是府中长史、当仁不让的第一幕僚。
这样的人,这一世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也绝不能让他成为梁承钰的助力。
16
春闱结果与上一世一样。
孟家资助的学子中,有两位中了贡士。
李公子和王公子结伴来孟府道谢时,我隔着屏风见了他们,并送上贺礼。
贺礼很丰厚,除了文房四宝等常规礼品,还有数额可观的银票子。
表面是预祝他们在接下来的殿试中旗开得胜。
实则是我知道,这两位在殿试中进士后,会被榜下捉婿。
届时必然需要一笔银钱筹备婚礼。
他俩跟梁承钰不同,上一世不仅感念孟家的资助之情,在外也从不避讳岳家的提携之恩。
这样的人品才华值得孟家翻倍投资。
两位公子先是震惊,再是婉拒,全凭我一番巧舌如簧地劝说,才热泪盈眶地收下。
我这样做,当然不是指望他们日后与梁承钰为敌。
而是孟家这样的商贾之家,朝中有人总能少去很多麻烦。
两位公子走后,我也带着丫头婆子出门,准备去各个铺子转转。
孟家在上京的铺面很多,涉及多个行业。
其中两处做到了龙头。
一是上京最好的玉器店,名珍宝阁,里头各种珠宝珍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引得上京勋贵名流趋之若鹜。
人人以购得珍宝阁新品为荣,为拿到优先购买权,不惜一掷千金。
二是有上京第一酒楼之称的明月楼。
不仅外观豪奢,美轮美奂,里头更是曲水流觞,歌舞曼妙。
景好、酒香、人美。
引得无数王孙公子为高雅之名、美人垂青,千金散尽。
我进明月楼时时辰尚早,却已有宾客盈门之势。
大厅喧闹,我不过路过,就听到一箩筐闲话。
「听说成安伯世子与孟家退婚后,迎娶了林家姑娘。」
「啧啧,梁世子真是个情种,林家都这样了,他还八抬大轿迎进门。听说,连林小姐的嫁妆都是他自掏腰包。」
「情种个屁,失心疯差不多,成安伯府落魄成那样,他还敢娶个破落户,这是奔着一起喝西北风去呢?」
「再说林家……呵呵,你们还真以为他家是无妄之灾,分明是一家子又蠢又坏。」
「听说为这婚事,成安伯夫人又气病了,就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老山参吃。」
像明月楼这种规制的酒楼,往来宾客都非富即贵,知道的秘辛自然比普通白丁多。
林星妍的祖父曾官至户部尚书,可惜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
永宁九年,北狄进犯边境,朝廷派大将军梁珩前去镇压。
两军阵前,大夏士兵发现军粮不仅是陈米,还被掺入大量麦麸和细沙。
一时之间,军心动荡,险些酿成兵变。
全靠梁将军威望才勉强压住。
战后清算,很快就查到林家。
是林星妍父亲借林尚书之名,勾连商户,狐假虎威敛财之过。
实际这勾当他已干过几年。
他胆子当然没大到染指军营,那几年河南年年有灾,赈灾粮给到百姓从来没出过事。
他也没想到北狄会突然犯境,需要征用这批存粮用作军粮。
事情水落石出后,皇上震怒,当即判了林尚书和其子斩立决,林家所有财产充公。
是念及林老夫人曾救过太后性命,才饶恕家中妇孺罪责,还给林家留下一处宅子安身立命。
林家出事前,林星妍的母亲跟成安伯夫人很是要好。
两人还曾口头约定婚约,只待林星妍及笄。
但林家出事后,成安伯夫人立刻跟林夫人断了往来。
上一世,成安伯夫人唯一一次帮我说话,就是梁承钰要纳林星妍为妾时。
她骂梁承钰失心疯,娶罪臣之女是自毁前程。
但这不喜只维持了三个月。
林星妍有孕后,她见梁承钰不仅仕途无碍,还颇得三皇子看重,就将林星妍当做「福星」「亲女」看待了。
想必这一世的梁承钰还是这样认为的吧。
三皇子曾喜欢上苏贵妃的婢女。
苏贵妃发现后,婢女被赐死。
三皇子娶了高门贵女做王妃,似乎早忘了那婢女。
但有一次醉酒,三皇子亲口说羡慕梁承钰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知道这事,是因为林星妍临死前跟我炫耀。
这一世没有明月楼这条关系网。
梁承钰至今没得到三皇子的赏识。
想必是着急了,才这样大张旗鼓地办婚礼迎娶林星妍。
企图以「勇敢追逐真爱」的佳话引起三皇子的注意?
思及此,我唇边的冷笑简直压不住。
我上辈子怎么没发现梁承钰这么蠢呢?
三皇子上辈子会看上他,有大半原因看中孟家的财。
至于梁承钰的所谓才干,袁恒在其中出了多少力,那些我给他用的手下人出了多少力。
他是没有一点数啊!
不过我更蠢。
竟然被这样一个人吃了绝户,死不瞑目。
「这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孟姑娘怎的一副恨得牙痒的表情?」
我正想得入神,被一道清冽带笑的男声惊得心神一震。
抬头就看到梁宸站在一间厢房门前,正一脸磊落地笑看着我。
17
惊讶过后,我从容上前施礼。
「梁世子莅临,明月楼蓬荜生辉。」
梁宸唇角勾出戏谑弧度,懒洋洋道:「孟姑娘与我不必如此客套。」
他语气很熟稔,眉眼却透着疏离。
我正揣摩他意欲何为。
梁宸朝我走近半步,跳过适才话头,直白道:「毕竟梁某活了这么些年,只有孟姑娘敢要我拿十万金换一块烫手山芋。」
梁宸身量很高,许是因练武的缘故,身形挺拔硬朗。
不似梁承钰那类纯正文人那样斯文单薄,也没有他们的装腔作势。
他微微低头俯视人的样子,如明月高悬,磊落正派,却又带着能穿透人心的压迫力。
我的心跳止不住加快,几乎下意识怀疑他已经发现我的用意。
但理智告诉我不可能。
就算梁宸也是重生,上一世的他也不会关注这样一件小事。
而我看他行事,纵然比一般人持重内敛,却掩不住少年人才有的张扬冲动。
尤其他的眼睛,明亮得仿若能映出我的面孔。
我定了定神,问:「梁世子何出此言?」
梁宸也收敛了锐气,换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矜贵公子模样,朝我微抬下巴:「说来话长,我们进去说。」
进到厢房坐下,梁宸直接将问题推回来:「难道我说错了?孟姑娘卖给梁某的玉露丸是好东西?」
「……」这不废话吗?
我揣摩他用意,试探说:「如果不好,梁世子当时如何肯花十万金求购?」
「我人傻钱多,爱猎奇,听世人吹嘘神乎其神,就想亲自试试。」
「试过之后呢?梁世子觉得不好?」
「怪我没傻到那份上,五万金一粒,我实在舍不得随意浪费。于是偷偷留下一粒,将另一粒献给了太后。」
梁宸目光沉沉,将一个锦盒推到我面前。
「孟姑娘可能不知道,太后罹患心疾多年,怕有人图谋不轨才没大张旗鼓寻医问药。我送去那一粒,于她而言等同于仙丹。无论她用与不用,都不会再拿出来。」
「所以盒子里这一粒才是真正的最后一粒。」
我怔怔看着梁宸,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梁世子想怎么样?」
「孟姑娘放心,梁某绝不会以权压人。」
「这最后一粒,梁某愿以三万金卖还给姑娘。」
梁宸笑容狡黠,带三分昭然恶意:「倒一趟手,孟姑娘净赚两万金,孟氏药馆继续拥有镇馆之宝,何乐而不为?」
他顿了顿,将我之前的话悉数还给我:「我还会广而告之,让世人都知道玉露丸重归孟氏药馆。」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几乎可以断定,梁宸今日不止是有备而来,或许当初我主动上门时,他就已经谋算到了今日。
是我自以为是了,以为洞察先机就能掌控全局。
却忘了局中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梁宸这走一步,看十步的能力,也难怪上一世梁承钰会在他手上屡次吃亏。
若不是有袁恒在,恐怕早就被赶出朝堂,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我的后背被冷汗濡湿,一时竟难以言语。
狠狠掐自己一把,才强制镇定下来。
「梁世子何必为难小女子。」
我软了声音示弱,不搞楚楚可怜那套,直接卖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早就告知梁世子,玉露丸珍贵,孟家拥有就是罪过。」
「卖给梁世子既是避祸,也是想借梁世子的权势护这珍宝能物尽其用。」
我朝着他深施一礼,语带涩然道:「梁世子当时也是同意的,孟家没有欺瞒,也没有强卖。」
言下之意,你梁宸现下就是以权压人,为难一介女流。
似没料到我会直接落他面子,梁宸看向我的目光平添几分锐利。
片刻,才嗤笑出声:「孟姑娘偷换概念的本事当真了得,我何时说过你强买强卖,欺瞒于我?」
他也打来直球,一字一顿道:「我想知道的是,孟姑娘为何突然认为玉露丸会招祸?」
「众所周知,孟氏药馆从福州迁来上京不过五年,全靠这玉露丸才能在强手如林的杏林街声名鹊起。」
「年初勇毅侯府的二小姐重病垂危要买此药,手里银子却不宽裕,孟夫人宁可要求侯府写借条挂账,都不肯坏了所谓规矩降价,或者白送给侯府。」
他一晒,语气意味深长:「要知道勇毅侯府的大小姐可是三皇子妃,孟家连三皇子都不放在眼里,还怕招惹什么祸事?」
18
梁宸这话问出来,我便明白,孟家的老底儿已被他翻了个干净。
我没有骗梁宸。
玉露丸太珍贵,于孟家而言,是蜜糖,也是砒霜。
因为总有人虎视眈眈。
阿娘为了避祸,将玉露丸明码标价,并定下规矩:现银交易,先到者得。
勇毅侯府为二小姐求购玉露丸时,左仆射郑家也为一得宠小妾求购。
两方人马前后脚进门,若不是有规矩在先,恐怕两方得先打起来,再一同把罪责推给孟家。
而孟家虽然接了侯府的借条。
一个月后,侯府老夫人寿辰时,孟家送去的贺礼价值就与欠款不相上下了。
郑家那边也同样少不得备厚礼赔礼道歉。
无法复制的玉露丸之于孟家,早就从摇钱树变成烫手山芋。
上一世的祸事发生前,阿娘已经在考虑将此药献给某位贵人,以换取对孟家的荫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这一世,我只是提前做了这件事而已。
「自从玉露丸无法复制,已经给孟家招来太多麻烦。」
「勇毅侯府和郑仆射相争只是个例,上京勋贵遍地,任何一家都是孟家得罪不起的。」
「如若梁世子不求购此药,我阿娘已经决定将此药送去寒山寺,由圆觉大师掌管。」
「卖给梁世子是小女子贪心,想要那十万金。」
既然梁宸心思缜密,能勘破人心。
我就干脆跟他说实话。
只适当掺假,将自己粉饰得更磊落。
也更加市侩俗气,容易拿捏。
梁宸看我一瞬,突然说:「现在所有人都以为,玉露丸只剩太后宫里的那一粒。」
「若是宫里哪位贵人突患恶疾,非用不可,孟姑娘猜皇上会不会甘愿顶着不孝的帽子,找太后讨要这粒药?」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梁然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梁世子何意?」
「梁某只是突然想到这种可能。」
梁宸极淡地笑了下,仿若应景,「闲聊而已,孟姑娘不必紧张。」
「事关圣上,我不敢乱猜。」
「我猜他会,但不会如愿。」
说话时,梁宸目光一直在我脸上,仿佛怕漏掉我任何一丝细微表情。
而我也如他所愿地一怔。
有些迟疑问:「为什么?」
「因为孟姑娘忌惮的那位贵人不愿意。」
「……」
19
梁宸走后,我一个人在厢房坐了很久。
久到后背的细汗都干了,但夜风拂来,仍激得我一阵颤栗。
我从未见过如梁宸这般棘手的人。
难怪上一世的袁恒和梁承钰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怕他怀疑我、试探我。
我惶恐的是,我完全想不通自己是何时露出破绽,更猜不到他的用意。
我努力回想上一世,我亲眼所见他与梁承钰的几次交手。
梁承钰看他的目光,是恨不得要生食其肉。
而他从来云淡风轻,无论输赢都怡然自得,看梁承钰如同看一件逗趣的玩意儿。
我努力让自己沉浸进去,又抽丝剥茧般跳出来。
却还是一无所获。
念头太快,我根本抓不住。
直到我的手不小心碰到桌上的锦盒。
打开,里头竟是空的。
梁宸适才单纯在套我话?
我没有露出过破绽,他也没有证据怀疑。
他觉得我的行为不寻常,就随手试探,企图找出破绽,反证我是否别有用心。
冷汗再次漫上后背。
我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刚才的表现被他看穿多少。
他是怎么知道孟家忌惮的贵人是苏贵妃的?
是猜测,还是试探?
假设我的谋算都在他算计内,他将玉露丸送给太后这一步谋的是什么?
是乱!
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对五皇子和梁家来说,如今的朝堂和后宫都太和谐了。
所有人都认为未来储君必然是大皇子和三皇子其中之一。
但同时所有人又都觉得有五皇子存在,无论大皇子还是三皇子都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上一世大皇子害死了五皇子……
那对于梁宸而言,无论五皇子要不要那个位置,他要保住五皇子,就要先让局面乱起来。
让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先把目光放在对方身上。
梁宸不知道胡婕妤会在几个月后有孕。
不知道苏贵妃会暗害她,到时候一定会用到这颗玉露丸。
但他知道太后的病情暂时不需要这粒玉露丸。
苏贵妃的跋扈和恃宠而骄众所周知。
她故意刁难低阶嫔妃是常事。
有任何好东西,她都想把握到自己手里。
所以太后手里的玉露丸,她会想方设法去得到。
即使没有胡婕妤,宫里也会有其他宫妃有机会被害,需要太后手里的玉露丸。
太后手里留着救命的好东西,能去讨要的人只能是皇上。
皇上和太后虽然是母子,却不是寻常的母子。
情分是可以用完的。
况且为了苏贵妃,母子俩嫌隙颇深。
太后会不会担心,以后大皇子或三皇子上位,她的处境堪忧?
无论最后苏贵妃出哪一步棋,都会给前朝后宫之乱埋下祸根。
至于身为商户的孟家……
无论我最初将玉露丸送到他手上的目的是避祸,还是受人指使。
梁宸都不用在意。
那粒被他捏在手里的玉露丸,已经代替他成为悬在孟家头顶的利剑。
只要他想,各方剑拔弩张的矛头就能随时对准孟家。
虽然于他而言有点可惜。
但对于孟家就是灭顶之灾。
比上一世可怕百十倍。
真是好妙又好狠的一步棋!
20
我记不得是如何回府的。
重生以来,第一次陷入一种举棋不定的空茫状态。
迷蒙间,我做了长长一个梦。
我梦到与梁承钰最后的对峙。
但是很奇怪。
我明明还是我,看到的东西却跟上一世大相径庭。
我好像突然跳出了后宅的一亩三分地。
梁承钰的背信弃义,安国公府的繁华与混乱,都缥缈得仿佛透明。
我灵魂抽离般飘荡在虚空。
俯瞰的是整个大夏的土地。
三皇子不是一个明君。
他阴狠偏执,视天下苍生如草芥。
在位的每一天都在挑起朝堂内斗。
用他以为的帝王术,制衡平衡各方势力。
上一世到最后,大夏早不是如今欣欣向荣,国泰民安的大夏。
吏治腐败,懒政严重,各项苛捐杂税压得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民不聊生日久,最终揭竿而起。
叛军如春笋,势如破竹,以席卷之势,直逼上京。
而放眼整个大夏朝堂,居然无一良将可用。
御座上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城池一个个失去,一个个他以为拿捏在手的将领临阵倒戈。
我是中牵机毒而死,弥留间,我亦听到兵戈交错的铮铮声响。
漫天火光冲天,是叛军冲进了安国公府。
不过一错眼的功夫,我的魂魄脱离肉身飘向皇城。
我来到太极殿。
亲眼看到梁宸手持长剑,一剑贯穿皇帝的胸膛。
他脸上神色再不复平素的散漫恣意。
满脸肃杀,恨意滔天。
他对皇帝说:「孟彧,孟昂在下面等你很久了。」
三皇子,名孟彧。
大皇子,名孟昂。
孟昂死后被挫骨扬灰,孟彧是吊着一口气被五马分尸。
画面惨烈,我却感到一种异样的畅快。
我恍然记起上一世梁宸辞官后。
上京百姓夹道送他出城的盛况。
他锦衣华服,贵气逼人,坐在轩敞马车中,抬手安抚奔走哭嚎的民众。
他说:「来日方长,梁某总会再回来。」
那一刻,仿佛他才是这大夏之主。
一语成谶,不过经年,他果真踏着尸山血海归来。
伴随而来的,是大厦倾覆,江山易主。
我猛然睁开眼,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上一世的梁宸从来没有归顺三皇子。
扳倒大皇子,逼太后自尽,与梁承钰等朝臣明争暗斗数十年。
他所做的一切,目的与眼前一样。
殊途同归,不过图谋一个乱字。
只不过目前他或许只为自保,保住五皇子,保住梁家。
他和梁家其他人一样,都还是良臣。
而上一世,或许自五皇子死后,他就有了反心。
到梁珩将军战死。
再无人能压制住这一头孤狼。
那些刻进骨血的仇恨终是推着他走上了反路。
21
那日过后,我挺长时间没见过梁宸。
听说皇上让他领了殿前司都虞侯的差事,负责操练禁军。
他放话要常驻金明池,在中秋前练出一支精锐水师供皇上阅习。
结果没几天就累病了,从校场直接抬回英国公府。
第二天就哭天抢地去宫里请辞。
被皇上驳回不说,还罚了个面壁思过。
最近明月楼中议论此事,人人冷嘲热讽。
直言英国公府好竹出歹笋,梁宸是要把祖宗的脸都丢干净。
连苔青都皱眉惋惜:「想不到梁世子那样谪仙般的人,竟是这样不堪大用。日后梁家若没了梁将军,也不知这一门三公的佳话还能不能延续。」
阿娘却说:「梁世子至少是个好人,年初雪灾,宝林巷一带的民房都塌了。当时设粥棚施粥的权贵富户不少,但事后只有他雇了劳工抢修房舍,还逼着城中富商开放宝林巷附近几处宅子,供受灾的百姓暂住,他出钱供给一日三餐。」
张嬷嬷接话:「可不是,那米粮还是钱管事亲自送去的。设粥棚多赚名声,他做这些事可吃力不讨好,还被那些富商告到京兆尹。」
说罢又叹气:「真可惜了,人美心善,就是脑子不太好。」
我不置可否。
心下郁结愈发厉害。
自重生以来,我惟愿此生平安顺遂。
远离梁承钰,陪伴阿娘直到她寿终正寝。
让所有依附孟府生活的人过得更好。
就是我全部心愿。
我会依靠掌握的先机避祸,却从未想过要利用它,将孟家和自己拔高到另一种高度。
但因为梁宸。
我动摇了。
我郁结于心,是心中善恶不断厮杀对抗,却始终没有一方可以完全胜利的结果。
如阿娘所言,梁宸是一个好人。
否则他不会冒着被皇上猜忌的危险,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否则他不会以身犯险,于烈火中救下我后,又对其他百姓施以援手。
但因为仇恨,他渐渐成为了一个冷漠绝情的人。
他会冷眼看朝堂内斗。
旁观新帝弄权,视苍生如草芥。
只为达到他的目的。
我不愿三皇子再登上那个位置。
如同我不愿再与梁承钰有任何瓜葛。
后者是我能力所能及。
目前也实现了。
但前者……
我一直在逃避。
孟家不过商户,我不过一商户女。
何德何能去搅动朝堂,翻云覆雨?
但若是加上梁宸呢?
按上一世的时间线,皇上会在八年后驾崩。
未来总有人要成为新帝。
冷漠绝情的三皇子不是明君,暴虐鲁莽的大皇子同样不是。
那么,五皇子?
我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差点打翻茶盏。
纷乱思绪中,有一条很清晰。
我要再会一会梁宸。
22
听说梁宸思过期满,我刻意增加了出门的频率。
不曾想没遇见梁宸,却偶遇了梁承钰和林星妍。
林星妍死得早。
算起来,我与她已有二十多年没见。
我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她刚入成安伯府的几年。
容貌清丽,翩然若仙的妙龄女子。
从来不开口要,却什么都能得到。
梁承钰说她品性高洁,不染凡尘俗物。
黄白之物若加注她身,便是辱没。
不像是我,满身铜臭,张口只会谈钱。
却从来不提,当年林星妍入府时身无长物,彩礼嫁妆都是求我准备。
她不爱黄白之物。
却日日享受着黄白之物的供给。
吃穿住行无一样不穷尽奢华。
冬日穿云锦,夏日鲛绡纱,春秋少不得软烟罗。
一盒胭脂,一根螺子黛的花用够普通百姓一家吃用三年。
死后更是用孔雀罗裹身,以求来生投胎富贵之家。
呵,铜臭。
这一世倒是没了我的铜臭碍眼。
这两人看上去可都没有上一世光鲜呢。
梁承钰穿一件杭罗制成的直裾袍,半新不旧。
虽用玉冠束发,但玉的成色极差。
上一世便是梁承钰身边稍得脸的仆从都看不上。
更别说非和田玉、犀角、玳瑁不用,非四经纹罗不穿的梁承钰。
至于他身边的林星妍则是一袭月白色素面细葛布直裰,头上一根玉兰花首玉发簪。
看上去虽也衣袂飘飘,婉约灵秀,却全没有前世那种飘飘欲仙、清尘脱俗的绝代芳华。
与满室金樽玉器的珍宝阁格格不入。
我当没看见两人,转身就要上楼。
林星妍却叫住我:「这位可是孟姑娘?还请留步。」
声音温柔,带着些许怯懦迟疑。
我停步看过去。
林星妍袅袅婷婷地走到我面前,朝我深深一福。
「先前之事,我欠姑娘一个道歉。」
林星妍惯会装相。
上一世她被我下毒,缠绵病榻几年,被磨得只剩一口气。
依旧每日精心装扮,在梁承钰面前拼出一副出尘不染的模样,给我使绊子。
明知她此刻必是以退为进,没安好心。
但上一世郁在心口的恶气,先于理智,迫使我停步看向她。
淡声道:「我不认识夫人。」
林星妍看一眼梁承钰,半是羞赧半是愧疚道:「我是阿朝的妻子,先前夫君是为了救我,才与你退婚。」
「今日得见,特来致歉。」
「姑娘若是有怨,就怨我,还请不要迁怒于夫君。」
我看着她,神色平淡:「夫人言重,退婚之事,梁世子已登门致歉,双方意愿一致,何来怨怼?」
「夫人若真有心,不如规劝梁世子早日偿还欠孟家的十几万银钱,毕竟孟家只是普通商户,府中开销、铺子周转都需要银钱。」
林星妍没想到我开口就是钱,还十几万,面皮一抖,一张俏脸顿时憋得通红。
眼眸一眨,就要落泪。
梁承钰看不得了,立刻上前将她揽在怀里,怒视我道:「你够了,孟雪沄!星妍诚心跟你道歉,你却欺辱她良善,简直不知所谓!」
他这一开口,我仿佛穿越回前世。
每次我跟林星妍对上,明明是非曲直显而易见,梁承钰却总是说我错。
或者说,他总能挑出我的错。
我心底瞬间窜起烈火,讽刺问:「请问梁世子,我不怪她,不怪你,不要道歉,哪里做错了?怎么就欺辱梁夫人良善了?」
「还是说梁世子不想还那十几万钱,故意带梁夫人到珍宝阁找茬?」
正是下午,店铺中来来往往不少客人。
梁承钰被这一问弄得火冒三丈,大声辩驳说:「胡说什么,我梁承钰岂是那等言而无信之辈,区区十几万钱,我成安伯府还不放在眼里。」
豪言放完,不忘冷嗤:「果真是商户,满口铜臭,臭不可闻!」
我才不惯着他,亦拔高声量:「既如此,还请梁世子今日将前三月的利钱送到孟家,十万银对梁世子是小钱,对孟府可是救命的钱。」
「堂堂成安伯府,可不要出尔反尔。」
「你……」梁承钰气结。
林星妍跳出来,哭得梨花带雨:「孟姑娘何必咄咄逼人,你有气冲我来,不要为难阿朝。」
「我……我愿意让阿朝纳你入府,以平妻之礼待之!」
「日后你生了孩子,就记在我名下。我必视如己出,当作嫡子养育。」
啥???!!!
我简直目瞪口呆,林星妍在说什么,让我去给梁承钰做妾?
哈,真是好笑。
上一世她死前,口口声声遗憾没能跟梁承钰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一世如愿了,倒又要忍辱负重了?
我瞬间明白林星妍的用意。
她这是看上了我的银子呐。
等我带着巨额财富入了伯府,她作为主母就能轻松拿捏,随意取用。
她如此忍辱负重,梁承钰必然对她有愧,日后定会更疼惜宠爱她。
就算我不答应,她这个大度贤良的名声也有了。
我当众下了梁承钰的面子,自然会被他嫉恨。
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计。
但她当我是傻子吗?
我正欲开口反驳,被梁承钰这个真傻子抢了。
「孟雪沄,你休要痴心妄想。」
「我与星妍早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我此生绝不负她。」
「别说区区十几万银,就算是百万银,我也绝不会纳你。」
「夫君,你别为难孟姑娘……」
「星妍,你别怕,一切有我!」
林星妍泪盈于睫,软软靠在梁承钰怀中。
梁承钰面对着我,好似面对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目光中充满了厌恶和鄙夷。
我怒极,正想拿案几上的茶水泼他,眼前突飞过一个物件,直直砸在梁承钰胸前。
这一下似乎很重。
梁承钰闷哼着后退半步,不由松开林星妍,整个五官都有些扭曲。
接着是一声戏谑的调笑:「看看,我就说能打中吧。」
23
我闻声转头,就看到梁宸和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从楼上下来。
珍宝阁共三层,越是往上,货品越珍贵。
三楼还设有专供贵客品鉴藏品的厢房,每间房都有专职的经办娘子负责接待。
看三人的样子,应是挑选完下楼。
梁宸目光扫过我,落到梁承钰身上,勾唇淡笑:「原来是梁世子。」
「梁世子。」认出是梁宸,梁承钰语气隐忍,「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太吵,扰着我了。」
「……」
梁宸无视梁承钰的怒气,款步走到他面前,不客气道:「我倒是不知,成安伯府竟这般上不得台面,欺负一介女流。」
梁承钰神色一僵,旋即怒道:「梁世子不要血口喷人,我何时欺辱过她?」
「我有证人。」
梁宸下巴点着身侧两人:「他俩也听见了,不信你问。」
我这才认出那两人,一位是吏部尚书家的幼子江年,一位是祁司使家的嫡长孙祁玉谨。
两个都是上京有名的纨绔,有权有钱,不务正业。
跟只爱游山玩水、走马饮宴的梁宸算是旗鼓相当。
也难怪能聚在一起。
被点名的江年啧声:「原以为放眼整个上京,数小爷我最不要脸,今日见到梁世子,方知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佩服,佩服。」
眼见梁承钰黑脸,祁玉谨帮腔:「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夫妻俩一起不要脸的,梁世子这算盘珠子都崩到我脸上了。」
「孟姑娘说要嫁给你了吗?人家叫你还钱,十万银,听不懂?」
「扯什么平妻嫡子,一世一双人,想赖账?还是说打着纳妾的幌子,想吃人绝户?」
「你成安伯府穷得都抵押宅子了,来珍宝阁是想买东西,还是来碰瓷儿啊?」
「今儿这闲事小爷我管定了。孟姑娘,他要敢赖账,你尽管来尚书府找我。」
江年和祁玉谨每说一句,梁承钰的脸色就更阴沉一分。
前世今生,除了娶我这一件。
他所经历都太顺遂,何曾受过此等侮辱。
他颤着唇怒视几人,愤然反驳:「胡说八道!成安伯府簪缨世家,岂会觊觎一介商户!」
江年手中折扇一收,满脸居高临下:「好呀,还钱。」
「你……」
梁承钰被怼得语塞,他身侧的林星妍更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却是撑着我见犹怜的姿态开口道:「我与夫君绝无此意,我是真心跟孟姑娘道歉……」
「少来这套,你当天下男子都是梁世子一般的草包?」
祁玉谨斜睨着她,满脸嫌恶,「你这些手段,爷在春风楼里见识多了。」
春风楼,上京有名的花楼。
里头的角儿能歌善舞,多是卖身的女妓。
林星妍闻言眼皮一翻,差点晕过去。
我连忙接过话头:「多谢三位公子仗义执言,我也不知道梁世子因何误会我别有用心。」
「既然话已经说开,我便再次明确告诉梁世子,我对你毫无情意,待你归还所欠钱银,孟家与伯府也将再无瓜葛。」
我看着梁承钰,梁承钰也在看我。
与我的坚定果决不同。
他眼神中除了屈辱恨意,还夹杂惊怒和不甘。
我懂他所想。
在他眼里,我是爱极了他,缠了他一辈子的狗皮膏药。
只有他嫌弃我、不要我的份。
我怎么敢?
我冷冷一晒,转身冲梁宸三人施礼:「还请三位公子做个见证。」
「好说,这事小爷几个应下了。」
祁玉谨嘴快答应,目光却瞟向梁宸,见其神色自若,才应承后头的,「孟姑娘日后若有难处,我们任一个都能替姑娘做主。」
「多谢三位公子。」
我暗暗勾唇,再度转头面对梁承钰。
「当初退婚时,梁世子与我阿娘约定,所欠本金一年后归还,按月支付利息。至今将近四个月,贵府一分钱都没送来。」
「孟雪沄,你什么意思?」
梁承钰松开林星妍,几乎冲到我面前,「你也认定我赖账?」
「梁世子为人风光霁月,光明磊落,可是事务繁忙,忘记吩咐府里管事督办此事?」
我声音不大,语气也平和,不追债,只询问。
「想要证明清白倒也不难,择日不如撞日,梁世子此刻便可遣小厮回去取。」
我温和一笑,略拖长尾音:「我等着。」
「你……」
梁承钰下意识就想骂我毒妇,但忍住了。
嗫嚅着刚要开口,厅中突然一声惊呼:「夫人!」
是林星妍晕了过去。
「妍儿!」
梁承钰连忙冲过去将人一把抱起。
一边快步往外走,还不忘怒视我:「钱我稍后会遣人送来。但星妍因你受惊,她若有事,我绝不饶你!」
「还有你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走着瞧!」
梁承钰抱着人离去。
在场除了我和梁宸,其余人都一副看傻缺的微妙表情。
24
回府后,我立刻遣周严去给梁宸送帖子。
邀他明月楼一叙,以表谢意。
我以为梁宸可能会端架子。
不想他爽快地答应了。
见面地点改在城郊的一处山庄。
山庄建在山腰,不似英国公府奢华精巧,简朴中透着返璞归真的闲适。
庭院中遍植玉兰和琼花。
玉兰花大洁白,琼花色白如玉,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
置身其中,仿若踏入桃源仙境。
我的心猛然一颤。
上一世梁宸辞官离京后,曾出售京城产业。
其中就有这座名声在外的碧梧山庄。
我果断买下,想着日后搬去养老。
结果临死都没能进来住过一天。
后来起叛军入城,天下陷入混战。
这如仙境般的庄子终是付之一炬。
我手掌抚上琼花枝干,眼中一时酸涩难忍。
「孟姑娘不要告诉我,被这一园子花草美哭了。」
梁宸不知何时走到我身侧,清冽嗓音满染笑意。
我立刻欠身施礼,从善如流说:「早听闻碧梧山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哦?倒是比人还美?」
「听闻坊间传言,英国公世子乃上京第一美男,美貌近乎妖。孟姑娘没有耳闻?」
「……」
这话换个人说必然浮浪。
可是梁宸……
他今日着一身天青色广袖长袍,领口绣暗纹云纹,衣襟边缘镶嵌玉扣,玉冠束发,行走时玉佩轻响,广袖翻飞。
再配上一张精致绝伦的脸孔,岂是近妖,当是近仙。
纵春色满园都被他比下去。
况且他神色骄矜,目光澄澈,语气不带丝毫旖旎暗昧。
全是对自己容貌的自信。
我没有一点被冒犯的感觉。
取而代之是莫名的忍俊不禁。
只觉此人若非身在局中,被仇恨蒙蔽,定是个赤诚坦荡的君子。
不由由衷笑道:「梁世子实至名归。」
梁宸挺满意我的上道,闲雅颔首:「坐吧。」
他摆弄茶具,温杯烫盏,搓茶摇香,手法娴熟。
待我饮下第一杯茶,才开口问:「孟姑娘找在下何事?」
「那日多谢梁世子解围。」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出力最多的是祁玉谨。」
「若没有梁世子,祁公子和江公子断不会蹚这趟浑水。」
或许还会起哄看笑话。
我略微低头,诚挚道谢:「民女感激不尽。」
梁宸挑眉:「孟姑娘打算如何谢我?」
「不知梁世子可有需要民女效劳的地方?」
我抬头迎视他的目光,坦荡坚定,「只要孟家办得到。」
不是孟雪沄,是整个孟家。
这是诚意,也是试探。
梁宸眼中闪过审视,沉吟片刻问:「你觉得祁玉谨此人如何?」
我揣摩他的用意,折中说:「祁公子不是坏人。」
但也不是好人。
上一世祁司使因病过世后,祁府没落过一段时日。
直到皇上驾崩,祁玉谨成了新帝身边的红人。
他想出很多供权贵玩乐消遣的游戏,无不劳民伤财。
自己的生活更是骄奢淫逸,无所不用其极。
很多人因为他的一句话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但这样的人又主持修建了上京最大的善堂,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幼妇孺。
每次有灾情,也会捐出大笔银钱,施粥赠药。
他不像三皇子视苍生为草芥。
但他的怜悯心只为娱乐自己。
梁宸说:「你可知祁家有个庶女是豫王侧妃。」
「豫王?四皇子?」
「嗯。」
这件事我当真不知道。
但我知道,上一世大皇子被圈禁后,皇上并未立刻立三皇子为太子。
反而频频召四皇子入宫。
直到苏贵妃暴毙,皇上伤心之下,一病不起,才下诏立了太子。
新皇登基,大皇子被赐死,四皇子被贬去守皇陵,不久疾病而亡。
二皇子因痴傻逃过一劫。
我后来在宫宴上见过二皇子一次。
唯唯诺诺,全无皇子风范,被当众取笑也只会傻笑。
但后来叛军攻入上京,新帝被杀,他勾结北狄,登基为帝。
引得各方势力相继效仿,才最终天下大乱。
梦中情景再度浮现眼前。
我用力捏紧杯盏,指尖微微泛白。
脑子里不受控地充斥着一个念头:会不会苏贵妃的死也跟梁宸脱不了干系?
他要朝堂乱,目的不是皇位,是要倾覆孟家王朝,为梁皇后和五皇子报仇。
许是我的表情泄露情绪。
梁宸看我一眼:「孟姑娘在忧心什么?」
我深吸口气,直接问:「四皇子也有争储的心?」
梁宸晒笑:「生在天家,怎会对那个位置一点不动心。就算他不敢想,也会有人提醒他想。」
「祁家?」
原来看似中立的祁家选择了四皇子?
我忍不住追问:「若是这样,为何只送去一个庶女?是取巧,还是掩人耳目?」
「是既要又要。」梁宸语气平淡,「贪心不足。」
我不置可否。
大皇子和三皇子势同水火,站错队就是拖整个家族去死,风险太大。
且朝臣中也有不少人担忧大皇子和三皇子会两败俱伤。
祁家定是想赌这个万一,又怕那两位嫉恨。
但按上一世发展,祁司使会在一年后病逝。
祁家如今的汲汲营营,到头来不过笑话一场。
见我沉默,梁宸为我添茶:「孟姑娘在想什么?」
我犹豫一瞬,问出心里话:「那么五皇子呢,是否也是一样?」
「五皇子还小。」
梁宸语气不变,目光却陡然变得锐利,「孟小姐想问的是梁家吧?」
「我……」我深吸口气,后背已有薄汗,「我可以问吗?」
「哈哈哈哈哈……」
梁宸朗笑,从嘲笑到愉悦。
他问:「孟姑娘是觉着我有野心,还是梁家有野心?」
我说:「民女此生最崇敬之人便是梁将军,若非有她为天下女子表率,阿娘也不会相信我被退婚后,依旧能过得很好。」
「梁将军拳拳忠君爱国之心也鼓舞着无数儿郎,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
梁宸止住笑,盯住我半晌,突怅然叹道:「但她活得并不快活。」
「她想做纯臣,想保梁氏忠孝美名,流芳百世。」
「但我不想,没有明君,何来纯臣。」
「既要忠孝,就当尊礼法,小五才是名正言顺。」
「他们欠我姐姐的,必须补偿给小五!」
我惊得魂不附体。
虽然是我自己问的,但他这样不把我当外人。
我当真很惶恐。
25
良久,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梁世子跟我说这些,不怕我说出去?」
梁宸情绪早已恢复如常,又是那个风光霁月的朗朗君子。
「孟姑娘如此在意孟夫人和孟家,嘴巴岂会不牢。」
这就是梁宸。
威胁的话也说得如同真理一般理所当然。
好像保守秘密是我的本能。
「况且说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梁宸似完全看穿我,又完全不在意我,兀自说道:「你能出卖我,就能出卖其他人,失去我这个朋友,孟姑娘也很难再有新朋友。」
我眨眨眼:「梁世子拿我当朋友?」
「你不信?」梁宸叹口气道:「若不是朋友,那日在珍宝阁,怎会出手帮你?」
「……」
这人还真是……
能屈能伸!
我问:「梁世子口中的朋友,是普通朋友,还是盟友?」
梁宸目光微凛:「孟姑娘想为那般?」
「孟家一介商户,无攀龙附凤之心,亦无出将入相之能,只想得贵人庇佑,偏安一隅。」
「这么说,孟家与我姑姑想法一致?」
「不,梁将军忠君爱国,忠的是御座上的人,爱的是大夏子民。而我与梁世子一样,希望效忠明君,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我顿了顿,略带自嘲,「毕竟是商户之家,唯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才能赚得更多。」
梁宸看向我的目光终于敛去散漫,震惊中夹杂几许欣赏。
「行,我答应!」
「无论成败与否,梁某都会尽力保全孟氏。」
得了这句话,我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下。
26
来之前,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以梁宸的身份地位,若是真生气我用玉露丸算计他,根本用不着试探。
要么当场翻脸,要么暗中动手,让孟家吃大亏。
但他不仅真金白银地给了我十万金,还虚晃一枪,等我上钩。
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他看上孟家各地商号和明月楼组成的关系网,需要考量孟家有没有与他合作的脑子和魄力。
以祁家为例,实为抛砖引玉。
而他之所以轻易相信我,还容许我讨价还价,也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梁宸的背后是梁家,但梁家的背后是梁珩。
他跟梁珩不同心,二选一的话,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我是个巨贪,有把柄在他手上,敢铤而走险也在情理之中。
他算计着我的贪心,来成全他的算计。
他聪明,我也不傻。
他既反感既要又要,我干脆只图财富安宁。
这两样我本拥有,他也给得起的东西。
退一步讲,若是他不能成事,孟家也能全身而退。
各怀鬼胎,两全其美。
不过……
我手指搭在杯沿,偷偷勾了勾唇。
梁宸以为的,也是我愿意让他认为的。
我孟雪沄怎会去打一场明知是输的仗。
我问梁宸:「梁世子有没有想过,劝说梁将军支持五皇子继位?」
「试过了,没用。」
梁宸难得露出挫败神色:「我姑姑从小就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效忠皇上,就认可他的选择,况且她认为那位置不好坐,小五长大封个王,快快活活的多好。」
「梁将军考量得极是,但她忽略了最重要一点,五皇子既是名正言顺,他说不想,别人就会信吗?就如同梁将军明明忠君爱国,无半点不臣之心,为何皇上始终忌惮梁家,担心梁家功高震主?」
「这话我也跟姑姑提过,但她认为梁家一门三公确实太过显赫风光,加上她手握兵权,梁家军在北疆声名远播,皇室忌惮也是正常。他们既然忌惮,我们就要更低调,首当其冲,就是不能参与储君之争。」
「梁将军考量在理,但我仍有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既然皇上如此忌惮梁家,当初为何要选梁皇后为后?梁家一门三公已然贵极,再出于一个皇后,不是更如虎添翼?若非梁皇后早世,五皇子早已入主东宫。」
闻言,梁宸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实际上我也是听说。
上一世成为安国公夫人后,我与京中各贵妇交往甚密,从她们口中听到不少秘辛。
据传当初皇上因独宠苏贵妃,迟迟不肯立后,致使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朝堂不稳。
太后为稳住局面,挑中梁家嫡女为后。
正如梁宸所言,梁家虽然功高震主,但梁家人只想做纯臣。
选梁家女为后,反倒比其他几家的女儿更安全可靠。
但梁家既只想为纯臣,自然不愿女儿为后,当时的梁小姐也不愿。
直到太后千秋宴,梁小姐因醉酒滞留宫中一夜。
几天后,封后的圣旨就下来了。
那些个夫人们嚼舌根说:「定然是梁小姐借着醉酒,与皇上有了首尾。那可是皇后之位,哪个女人不想要。」
「当上皇后又怎么样,还不是坐冷板凳,不过前朝倒是安宁了好几年。」
「依我看,梁皇后的死保不齐有猫腻,她可是跟梁将军上过战场,身体康健,怎么会产后血亏而亡?」
「说不定啊,那是……」
虽然她们没说出来,但我能猜到。
她们想说:去母留子。
我不确定梁珩是否知道这些事。
但此刻的梁宸多半是不知道的。
上一世五皇子死后,他必然是查到了这些,才会亲自用一杯毒酒毒死太后。
才会有后来那些事。
我言尽于此,以梁宸的敏锐,一定会去查。
27
梁宸动作很快。
三天后,他再次约我见面。
这次是在明月楼。
他开门见山:「今日相约,是想请孟姑娘帮忙往北疆送一件东西。」
短短几日,他憔悴许多,眼中尽是红血丝。
我了然,他这是已找到证据,要去策反梁将军。
我没问他要送什么,只说时间:「最快需要五日。」
梁宸点头,坦白说:「我本想亲自去一趟,但我如今领了都虞侯的差事,分身乏术。」
「梁世子是担心无法说服梁将军?」
「认定半辈子的事,哪儿那么容易转变。」
梁宸叹口气,有些无奈:「你说得对,是我异想天开了。若没有姑姑支持,小五或许连芳华宫都走不出。」
白嫔居芳华宫,五皇子已到开蒙的年纪,皇上却迟迟未为其选定讲官,甚至没让他去文华殿听讲。
以五皇子病弱,白嫔出身翰林之家,才情出众为由,让白嫔亲自教导。
被他挑明,我不免脸热,转移话题道:「白嫔性情温良,无宠无子,未来能靠的只有五皇子,她不会害他。」
「况且还有太后盯着,她也不会让五皇子真的有事。」
否则如何牵制梁家呢?
但太后会让五皇子身体孱弱,不堪大用。
纵然白嫔真疼惜五皇子,区区翰林之女,也无能为力。
梁宸微讶:「你连这些事都知道?」
「……」说漏嘴了。
多活一世,缺点和优点都是知道太多事。
梁宸反应过来:「明月楼的关系网果真很广。」
「……」大误会!
「世子高看我了,孟家不过商户,再有钱有人,手也伸不进皇宫。」
我神情自若地解释:「来明月楼的客人非富即贵,酒酣耳热之际,说漏了嘴也是常事。」
梁宸没有深究,只道:「我本打算让府中大管事走这一趟,他看着姑姑长大,他去劝说必然事半功倍。可他年迈,不宜远行。」
我沉吟片刻,说:「若世子没有合适人选,我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梁宸眼神示意我继续。
我推荐了袁恒。
这一世,因有我干预,袁恒的母亲没有病故。
袁恒落榜后,我本打算资助他继续读书。
他拒绝了。
说是落榜三次,如今而立之年一事无成,不想再因着自己的执着,叫家人受苦。
他在珍宝阁拜得一老朝奉为师,做掌眼识货的活计。
按常理,他的选择无可厚非。过几年出师,必在业内有所作为。
但我深知他的能力,留在孟家就是埋没。
我至今记得,上一世袁恒离世前,跟我说的话。
「国公爷识人不慧,心智不坚,安国公府若非有夫人,绝无今日之荣光。」
「袁某此生,唯憾于此。」
他没有明说,但我听懂他在骂梁承钰蠢,遗憾自己未能跟随明主。
这一世我为他引荐梁宸,也算全了上一世风雨同舟的情分。
28
走出明月楼时,已至掌灯时分。
大夏民风开放,上京夜市向来热闹。
就算不是节日,朱雀街一带也时常尽夜喧呼,灯火不绝。
马车穿过酒肆林立的街道,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靡靡音色中,突听得一女子引吭高歌。
歌声清脆激越,如仙乐穿越人海,从天而降。
我忍不住掀开车帘,发现正好路过枕云楼。
同车的梁宸见状,开口解惑:「听声音,应是那位若微小姐。」
灯火下,他的眉眼如同浸了月光,疏朗中带一丝清寒,鼻梁高挺似琢玉,薄唇轻抿时,矜贵气息扑面而来。
我突然想起上一世的上元节。
他一身红衣,貌美近妖。
看似疏离冷冽,却踏光而来,救陌生民众于水火。
我突然有些悲伤,上一世他的复仇路上,除了荆棘,怕是更多煎熬。
这样想着,语气也带出些情绪:「你经常来?你平时喜欢听曲?」
「那倒没有……」梁宸轻咳一声,明显有些尴尬,「也就跟祁玉谨来过两次,他交友广泛,跟上京各家纨绔的关系都很不错,我初来乍到,总要应酬一二。」
我明白,纨绔少爷们嘴上没把门,套他们话可比那些官场老油条容易。
我点头:「倒也是。」
「我说真的,我不喜欢饮宴听曲,我喜欢读书跑马。再说我姑姑管我很严,身边伺候的多是小厮,唯二两个婢女都是她的人。」
「我对这位若微小姐多有关注,也是因为三皇子是她的入幕之宾。」
我噗嗤一声笑:「我没多想,我知道梁世子风光霁月,是朗朗君子。」
「风光霁月可不是什么好词。」
「嗯?」
「你那日也说梁承钰风光霁月,光明磊落。」
「……」
我冲他拱手,讨好地笑:「我那是故意恶心他,但对梁世子你,我句句出自肺腑。」
梁宸轻哼一声,明显不信。
不过,他也没再纠结,话锋一转问:「你了解梁承钰这个人吗?」
他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他好像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成安伯府如今就是个空架子,梁承钰虽有些才名,但他那点才华既未让他凭科考入仕,也没让他得哪位大儒或朝臣青眼,可见不过尔尔。所谓名声在外皆是他披着勋贵门楣的皮,沽名钓誉而来。」
「既然外强中干,就该低调行事,据说他从前也是温良谦逊之人,近期才突然变得张狂无状,每逢集会必大放厥词。」「不仅高调迎娶罪臣之女,还在枕云楼一掷千金,买下云微义卖的一套瓷器,为此不惜卖掉成安伯府两个最值钱的庄子。」
「不止外头,连成安伯府的下人都说他得了失心疯。」
梁宸说到这里瞄了我一眼:「不过他长得不错,讨小娘子喜欢也属正常,枕云楼那些女伶都说他貌似潘安,姿容能排上京贵公子前三。」
他表情一本正经,语气却有几分小心翼翼。
我便知,他是担心我难受。
不免失笑:「梁承钰只是前三,那榜首是谁?可是梁世子?」
梁宸一怔,耳尖泛红,却并不拘泥:「他自然比不上我。」
我深表认同,半真半假地解释:「梁承钰求娶我是别有所图,但我答应嫁他也有出于门第考量。各取所需,并无情谊。」
「他未必是得了失心疯,只是本性如此,不想伪装了而已。」
上一世的梁承钰做了半辈子温润公子,谦逊有礼,礼贤下士,从不苛责府中下人。
我最先也以为是他性格使然,成安伯府以宽仁治家,才镇不住底下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
从嫁入伯府的第二日,便开始主理中馈,为此殚精竭虑。
伯府账上没钱就用嫁妆贴,没人就从孟家调。
并定下数条规矩,有功者赏,有过必罚。
仅用一年时间便将一盘散沙的成安伯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成安伯夫人和梁霜梁雪姐妹没少给我使绊子。
梁承钰也是。
他会在我惩罚下人时开口阻止,或是事后让林星妍送去银钱体恤。
是以伯府下人虽惧我畏我,心里敬的谢的还是梁承钰和林星妍。
我跟他理论,他总会理直气壮地辩驳。
「下人也是人,你何必过分苛责?」
「你该学学星妍,以德服人。」
话是这么说,但若是有下人犯错、阳奉阴违,他立刻会指责我无能,不会管家。
他用我做筏子,成全了他的宽仁。
直到他成为安国公,那些隐忍和宽宥突然都消失了。
他会因为下人会错他心意而大发雷霆,会因点滴小事发卖奴仆。
无论他们如何哭嚎求饶,都不为所动。
那时候我就明白,他从前的宽宥都是伪装。
而如今,他不仅早已习惯身处高位,不愿再弯腰。
恐怕更是坚信此生境遇会如上一世一样,得三皇子赏识,凭从龙之功飞黄腾达。
既如此,他为何还要伪装?
我提醒梁宸:「梁承钰一掷千金,许不是为博美人一笑,而是另有所图。」
「你是说三皇子?」
梁宸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怪道他时常流连枕云楼,原是想找机会结识三皇子。」
旋即唇边浮起几分讥诮:「可惜,梁世子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29
梁宸说,三皇子看着好说话,实则阴戾偏执。
「尤其,他贪财好色。」
梁承钰为云微一掷千金,不仅无法借她牵线结识三皇子,三皇子还会嫉恨他抢了自己的风头。
堂堂皇子不会大张旗鼓捧一个妓子,自然不会高兴别人花大价钱去捧。
梁承钰这么做,等于直接绝了攀上三皇子的可能。
梁宸不解:「这样浅显的道理,梁承钰不懂?」
道理他自然懂,但他笃信自己的才华能让三皇子破例。
毕竟上一世,他与三皇子第一次见面也很唐突。
但三皇子非但没怪罪他,还盛赞他才名,请他做了承王府署官。
一年后,就直接升了长史。
梁承钰不知道的是,他跟三皇子的偶遇从来不是偶然。
是我知道他心思,让周严盯着枕云楼,摸准三皇子去楼里的规律,故意在他面前提起。
为避免唐突,我数次以梁承钰的名义给承王府送去厚礼,将珍宝阁压箱底的宝物奉给承王妃挑选。
当时担心梁承钰不喜,我没有跟他提。
此后许多年,成安伯府对承王府的供给就没断过。
承王府拉拢朝臣,圈养死士,至少有半数银钱出自成安伯府。
三皇子看重梁承钰,很难说不是看重孟家这棵摇钱树。
是我用真金白银砸开了梁承钰的升迁路。
但林星妍告诉他,三皇子是惜才,黄白之物是画蛇添足。
「三皇子不是每次都说,你们之间的情谊,万不能以银钱衡量。」
梁承钰信了。
上一世对我嗤之以鼻。
这一世……
呵,我轻笑:「或许正如伯府下人所言,梁世子患了失心疯。」
梁宸看我一眼,没接话。
直到马车行至孟府,我起身下车。
他突然叫住了我。
「我有句话想跟你说。你跟梁承钰退婚,我认为是好事。」
我讶然。
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继续。
「虽然他背信弃义,令人唾弃,但一想到你若真的嫁给他,我就难过。」
「你这样的人品才貌,嫁给他那种人简直是苍天无眼。」
「万幸,他得了失心疯。」
「我敢打赌,他日后必定悔不当初。而你日后必定否极泰来,心想事成。无需依附任何男子托举,你也可以。」
梁宸的话有点语无伦次,我深知他是出于相交一场才跟我说这些,没有一点旖旎心思。
但心跳还是不自觉失了序。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见状,梁宸才后知后觉地不自在,别开眼,朗声吩咐侍从:「踏凳备好没?」
说罢不等外面回答,率先起身,跳下车去。
须臾转身,朝我伸手:「下来吧,外面没人。」
此举有些亲昵,我想了想,还是伸手过去。
待下了车,才看到地上摆着一个大箱子。
「看你喜欢碧梧山庄的茶,刚让人搬了些过来。」
「茶叶?这么大一箱?」
「还有凤鸣山的山泉水,这雀舌茶需配这冷泉水才最佳。」
梁宸送茶,我不意外,但这凤鸣山的冷泉水早被皇室征为御供,十分难得。
没等我道谢,梁宸抬手一招,便有一人从黑暗中现身。
「这是莫离,以后有难办的事,尽管吩咐他去。」
我疑惑:「给我的?」
「礼尚往来,你送我一个袁恒,我还你一个。」
「……」我有点牙酸。
梁宸全然不觉,自顾道:「让李大夫尽快离京,宫里应是要乱起来了。」
「嗯?」
「皇上新宠的那位胡婕妤有孕了。」
30
我第二日便让李大夫离了上京,去外地暂避。
对外则宣称他为复制玉露丸,去各地拜访名医,归期未定。
消息不胫而走,上门问诊的病人虽流露不舍,但想到玉露丸有机会重新问世,都很支持。
七日后,宫里突然来了人,说是贵人有疾,召李大夫入宫问诊。
因李大夫外出云游,归期未定。
内侍无法交差,只好将我带进宫。
太极殿中,皇帝和苏贵妃同坐上首。
我匍匐在地,听闻他问:「朕听闻孟氏药馆有一味玉露丸,可活死人肉白骨,可是真的?」
「回禀陛下,玉露丸确能救病人于危,却无起死回生之能。但自从坐馆大夫曾玉桥去世,此味药便失传了。他的徒弟李怀此番外出云游,也是想找寻良方,复制此药。」
「孟氏药馆当真一粒玉露丸都没了?」
「不敢欺瞒陛下,孟氏药馆最后两粒玉露丸于两月前卖给了英国公府。」
「哦?」皇帝语气低沉,不辨喜怒,「朕听闻药馆规矩,玉露丸只卖给濒死之人,他们梁家谁快死了?」
「这……民女……求陛下恕罪!」
我再次叩首,浑身颤抖着答道:「此事起因是梁世子主动求药,他说受了惊吓,夜不能寐。李大夫诊脉后,证实梁世子身体确有隐疾,且病症不轻,孟氏药馆才决定卖给他一粒。」
「然民女去到梁府,突然改了主意。这玉露丸太过珍贵,民女担忧下次若有两位客人求药,无论卖给谁,都会得罪另一个。于是民女擅自做主,强卖给了梁世子。」
「强卖?他还不想要。」
「是,玉露丸珍贵,售价昂贵,梁世子说他没钱。但民女坚持,说他要买必须两粒一起买,欠款可以日后慢慢还,若是他重病不治,账目就一笔勾销。梁世子权衡一番便同意了。」
这是我跟梁宸商量好的说辞。
他说皇帝多疑,半真半假最能取信于他。
「况且,他势必更关心我的病。」梁宸的原话。
果然,御座上的人闻言沉默片刻,才又开口:「梁宸患得什么病?玉露丸都治不好?」
我怔了怔,如实说:「李大夫说梁世子的病是娘胎里带的,病症在里不在皮,玉露丸却治标不治本。梁世子寿元恐怕不足四十,而且……」
「而且什么?」
「李大夫说梁世子应是无法绵延子嗣。但这话,我们没敢告诉梁世子,非故意隐瞒,而是……而是……还请皇上恕罪!」
我背着梁宸给我的说辞,脸上止不住发烫。
这个梁宸,对自己是真狠。
这一次,御座上的人沉默更久。
整个太极殿安静到落针可闻。
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他会怪罪。
好在苏贵妃开了口:「既然孟氏药馆没有玉露丸,就让她回去吧。」
又叹口气,语气变得低缓悲戚:「只是可怜了胡婕妤,花样年华,又怀有皇嗣,臣妾真宁愿病的人是我……」
「胡说什么,朕如何舍得爱妃受苦。」
「臣妾当然知晓陛下心意,只是臣妾向来将宫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是以心痛难忍,恨不能以身相替。」
苏贵妃哭得肝肠寸断,好似真的死了儿子。
皇上心疼不已,一叠声安慰,嫌我碍眼,挥手让内侍带我出去。
内侍将我送至宫门口,颐指气使地传了道口谕。
「贵妃娘娘听闻孟氏药馆有味玉容丹,有美容养颜之效用,特命你每月初一送五瓶去福安侯府,由侯府派人送入宫中。」
我恭谨应是,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封递给内侍。
内侍掂量重量,很满意地走了。
我冷下脸,转身登上马车。
苏家人果然吃相难看,玉容丹虽不及玉露丸珍贵,也是价格昂贵。
之前苏家每个月拢共才订购两瓶,供夫人小姐们用度。
苏贵妃开口就要五瓶,让我送去侯府,明摆着是想白拿。
适才出太极殿时,我偷偷瞧了苏贵妃一眼。
果真是容颜无双,难得一见的美人,一手茶艺使得行云流水,我见犹怜,也难怪能盛宠至今。
即使年华老去,皇上身边有了新人,也从未撼动她的地位。
上一世,她是在大皇子被圈禁后病倒的。
那时皇上频频召见豫王,朝堂上支持豫王的声音如雨后春笋。
但苏贵妃居然病死了。
死前她坚决不肯见皇上,写下罪己诏陈情罪过,恳求皇上立三皇子为太子。
皇上为此悲痛欲绝,辍朝七日,追封苏贵妃为后。
三皇子顺理成章晋封太子,福安侯府也得了重赏。
后来世人都说,苏贵妃恃宠而骄的张狂是大智若愚的伪装。
她是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奇女子。
想到这里,我猛然睁开眼。
心脏被什么东西牵扯得生疼。
上一世,似乎从大皇子被圈禁开始,皇室诸事的走向都落入梁宸的掌控。
我之前以为他算无遗策,图谋的是孟氏江山倾覆。
如今看来不止。
他还要孟氏一脉遗臭万年。
上一世苏贵妃也算得偿所愿了。
这一世呢?
我忍不住弯唇。
拭目以待!
31
我回去就传信给梁宸。
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他直接让人带回来一叠银票子,说是弥补我的损失。
我哭笑不得,想回信解释,又怕越描越黑。
只好暂时作罢。
事情发展果然如梁宸所料。
胡婕妤病重垂危,皇上不忍,以保皇嗣的名义向太后讨要玉露丸。
太后没松口说给,也没说不给。
但当晚,寿康宫就传来太后心疾发作晕倒的消息。
皇上陷入两难。
苏贵妃脱簪素衣,前往景灵宫祈福,为皇嗣将夭哭得肝肠寸断。
许愿折寿十年,换胡婕妤母子平安。
最后皇上以李大夫外出游历,不久便能复刻出玉露丸为由,取走寿康宫的玉露丸,救了胡婕妤母子。
可就在当晚,太后陷入昏迷。
太医院束手无策。
皇上大发雷霆,金口玉言若太后有事,便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威压之下,御药院一孙姓医官主动请缨,以九族性命作保,断言能救太后于危。
疗法特殊,需用人血入猛药。
药方更是怪异,闻所未闻。
但皇帝只能一试。
内侍们按图索骥,最终确定阖宫能为药引之人唯有白嫔。
白嫔自然义不容辞。
孙医官亲自制药。
三日后,太后果然转危为安。
皇上龙颜大悦,当即下诏,晋孙医官为太医院副院使,晋白嫔为妃。
但太后不肯,非要皇上晋白嫔为贵妃。
孝字当头,皇上不敢不从。
消息传到翊坤宫,苏贵妃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紧接着就跑去太极殿哭闹。
口口声声皇上辜负她,许诺封她为后没有做到,连「宫中只有一个贵妃」的承诺都要食言。
皇上理亏,只好与太后商量,只晋封白嫔为淑妃。
品级比贵妃低一级,乃四妃之首。
还列举苏贵妃素衣脱簪,于景灵宫祈福之举,企图说动太后。
谁知太后冷笑:「苏贵妃当真有心,阖宫上下都忧心皇嗣不保,轮番劝说皇上以胡婕妤为先,只有她认为哀家的命也是命。如此贤妇,皇帝干脆立为皇后,母仪天下。」
一番话说得皇上脸色青红交加,忙不迭告罪,逃离寿康宫。
此后多日,不是去寿康宫陪伴太后,就是留宿白贵妃的关雎宫,胡婕妤等妃嫔也都分得圣宠。
唯不曾踏足苏贵妃的翊坤宫。
苏贵妃失宠传言一时尘嚣直上。
就在这当口,苏贵妃病倒。
皇上不顾暴雨,深夜驾临翊坤宫,与贵妃相拥而泣。
苏贵妃重获圣宠,皇上日日留宿翊坤宫,六宫再次失了颜色。
但苏贵妃的病却迟迟不见好转。
孙副院使向皇上陈情:贵妃乃心病,唯心药可医,否则恐命不久矣。
众所周知,苏贵妃的心病有两件,一是皇后之位,二是太子之位。
有太后压着,皇后之位是不能够了。
那么太子之位……
皇上会给大皇子,还是三皇子呢?
若真二选一,身为嫡子的五皇子怎么办?
梁家会同意吗?
再说白氏如今也是贵妃,其幼弟白矾状元及第,拜入高丞相门下。
高相似有意将独生女嫁给白状元。
如此一来,中立的高相也能归为五皇子一党。
一时间,朝局风云涌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争执之际,五皇子中毒了。
32
此毒来势汹汹。
五皇子半夜发病时只是腹痛腹泻,等孙副院使赶到关雎宫,五皇子已惊厥昏迷。
孙副院使紧急施针才保住命,但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似随时都会断气。
白贵妃哭求皇上彻查。
皇帝却指责她照顾不周,要褫夺她的封号,贬为美人。
出乎意料的,三皇子站出来力挺白贵妃,请缨彻查此案。
不出三日,就查到了大皇子头上,证据确凿。
与此同时,有言官上书参大皇子圈占良田,草菅人命,甚至圈养私兵。
同样证据确凿。
一个残害手足、贪婪暴虐的人如何能成为储君?
皇上本欲重罚,碍于苏贵妃病重,苦苦哀求,最后只罚大皇子禁足反省。
三皇子为此大发雷霆,当晚便打死承王府数名婢女。
几日后早朝,三皇子当着众大臣的面,揭发大皇子勾连胡婕妤的事实。
甚至胡婕妤所怀皇嗣,恐怕也是大皇子血脉。
皇上目眦欲裂,当即下旨处死胡婕妤,株连三族。
大皇子被褫夺封号,圈禁王府。
大皇子失势,五皇子久病不愈。
三皇子成为太子已然板上钉钉。
但圣旨却迟迟未下。
有传言说,皇上不满三皇子凉薄,对同胞兄长赶尽杀绝。
事关朝堂,不是我能参与的,所有消息都是莫离转告。
我知道梁宸一定不会让三皇子成为太子。
却想不出他会如何做。
自那日别后,我们已有月余未见。
为避嫌,书信也断了。
我心下着急,冲动问莫离能否见他一面。
莫离出去一趟,带回梁宸的亲笔信。
他在信上说戌时来孟府接我。
苔青忙为我梳妆打扮。
她为我梳了流苏髻,髻上一支赤金镂空花卉步摇,搭配新做的石榴红鲛绡长裙。
往铜镜前一站,我差点认不出自己,立刻就要换回来。
苔青不允:「姑娘雪肤花貌,合该这样打扮,平时太素净了些。」
「素净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苔青想了想,「就看起来太闷了,姑娘明明才十七岁,有时跟梁世子站在一起,却似比他还老成持重。」
「……」
我心中一动,突然有些恍惚。
我自小锦衣玉食,被阿娘当男儿教养,性格自是比普通闺阁女子洒脱恣意。
上一世嫁给梁承钰前,应当就是如此。
是伯府的条条框框束缚了我。
是被所谓主母的责任生生折断翅膀。
而这一世重生,我已经习惯了后来的我。
老成持重,进退有度。
但这副样子落在阿娘和周遭人眼中,怕都会疑心,我尚未走出被退婚的阴霾。
无论阿娘嘴上如何说,她心底必然是希望我能如普通女子一般,有夫君护佑,子孙满堂。
我对苔青绽出一个灿烂的笑:「那就这样吧。」
话音刚落,连枝跑进来说:「姑娘,梁世子来了,在门房等了两个时辰都不肯离开。」
「夫人问您见是不见?」
33
多日未见,梁承钰憔悴得不成样子。
虽仍作文士打扮,但身上锦袍破旧,衣料泛黄,上面的褶皱又多又乱。
发束倒是绾得整齐,但发冠却是歪的。
他双目赤红,面颊和下颌遍布青灰色胡茬,看上去颓唐至极,哪还有半分伯府世子的矜贵。
看到我,梁承钰眼中闪过讶异的惊艳色,旋即就是暴怒。
他几乎是冲到我面前,咬牙切齿喝问:「孟雪沄,害我至此,你满意了?」
我扫他一眼,像看垃圾:「梁世子吃错药了?」
梁承钰紧咬下颌,面容狰狞扭曲:「别装了,我知道你也回来了。」
「孟雪沄,我哪里对不起你?夫妻一场,你竟然狠毒至此?」
梁承钰不给我辩驳机会,自顾细数我的罪状。
「难怪你轻而易举就同意退婚,原是早就算计好了。抢走我手上所有得用的人,用腌臜手段搅黄伯府的生意,让我陷入无钱无人、无计可施的境地。」
「更陷害星妍,害我被三皇子厌弃。」
「如今竟是连伯府世袭的爵位都丢了。」
「孟雪沄,你好狠的心!」
梁承钰说得字字泣血,每说一个字,心底的痛恨就深一分。
这一世,他走得太不顺了。
成安伯府并没有因为林星妍进门好起来。
反而更乱了。
星妍温柔心软,压根管不住底下的人。
那些上一世的忠仆这一世不知为何都变成魑魅魍魉。
更要命是他的母亲和妹妹,上一世明明跟星妍相处很好。
这一世星妍进门后,反倒成了仇人。
只要他在家,每天就有断不完的官司。
如今林星妍天天在他面前哭,不是抱怨下人不听话,就是他母亲妹妹难缠,要么就是账上没钱,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但上一世,明明不是这样的。
上一世的林星妍应付任何事都游刃有余。
她说过,管家不需要银子,也不需要权势。
只需要品性高尚,便能以德服人。
她确实做到了。
下人们对她的尊敬与敬仰,远超过孟雪沄。
母亲和妹妹也都赞扬她。
这一世为何不同了?
梁承钰想不通。
更要命的是,上一世明明最容易得到的银子,这一世却莫名变得艰难。
铺子明明还是那个铺子,却不见盈利,只有亏损。
庄子也是。
对,还有三皇子。
上一世那样赏识器重他的三皇子,这一世不仅对他不屑一顾,甚至还厌弃他。
他父亲不过是在画舫与人争执,牵出十几年前挪用官银的小事。
明明银钱早就还回去了,却仍旧被三皇子咬着不放。
成安伯府最后被判罚降等袭爵。
也就是说,等他父亲过世,他不能晋封成安伯。
不能袭爵,没有从龙之功,他如何成为权倾朝野的安国公?
他……
若是三皇子真的继位,按他的性子,会不会直接查抄了成安伯府。
梁承钰不寒而栗,看向孟雪沄的目光更加愤恨。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眼前这个女人。
星妍说得对,若不是她步步紧逼,伯府不会卖掉铺子还债。
不卖铺子,就还能生银子。
她回来了。
她恨自己背信弃义,恨自己下毒害死她。
所以她与自己退婚,抢走他的人,算计他的钱。
甚至他被三皇子厌弃,也跟她脱不了关系。
她满身铜臭,最擅奉迎之道。
不然祁玉谨和江年也不会为她出头。
「孟雪沄,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成安伯府损失的一切,你都要赔给我!」
梁承钰喊出来,他今天必须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34
我看着状似癫狂的梁承钰,本想将人直接撵出去。
心底却陡然生出戏弄的恶意。
冷嗤一声问:「哦?梁世子想要如何?」
「认错,道歉!」
梁承钰颐指气使,理所当然,「我答应娶你为平妻,日后伯府中馈仍旧由你打理,我还会给你一个孩子,但你无论如何不能越过星妍……」
他话没说完,便被我一杯茶水泼了满脸。
那茶虽已放置多时,但这是盛夏,依旧烫人。
梁承钰惨叫。
我抬起一脚直接踹在他心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孟雪沄就算嫁给贩夫走卒,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你的人?你的钱?我孟家的奴仆,孟家的掌柜,何时成了成安伯府的私产?」
「梁世子果然是失心疯,连脸皮都不要了。」
「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孟府!」
「孟雪沄!」
梁承钰胸口起伏,气得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抓向我。
我下意识后退。
眼前突然黑影一闪。
待我看清,莫离已利落出手,生生折断梁承钰一只手臂。
梁承钰重新躺回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想呼叫又被莫离一掌劈晕。
对上我震惊的眼,莫离低眉顺目说:「世子说了,姑娘的安危比我的命更重要。」
「您放心,此事必不会牵连孟府。」
说罢扛起梁承钰,径直走了。
35
戌时正,梁宸如约来了孟府。
软磨硬泡,要我带去上京最西面的城门楼。
我不肯。
他便诱我,说那里可以观星,可以远眺蓝玉湖。
说整个上京的灯火璀璨,都不及夜晚的蓝玉湖万分之一的好看。
我们乘马车经过闹市,到人迹罕至处,他用兜帽将我的头脸遮住,带着我策马狂奔。
我高坐在马背上,被他虚虚实实地拥着。
明明隔着厚衫,依旧能感觉到他坚硬胸膛处蓬勃的热度。
心情跟随奔马,从平静到激荡。
梁宸没有骗我。
城门楼位置很高,站在上头,漫天星辰似垂在头顶,伸手可摘。
远处的蓝玉湖更是如一条碧玺如意,横卧云间。
「好美!」
我忍不住赞叹:「在上京生活这么多年,竟不知有这么美的地方。白活了!」
「这就白活了?」梁宸失笑:「还有更好看的。」
「真的?」我举目四望,兴致勃勃,「在哪儿?」
梁宸笑而不语。
我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今日开心,有些聒噪。」
「开心梁承钰落魄了?」
「不全是……」我试图解释那种感觉,「退婚后,我只想与他再无瓜葛,我没想过报复他,也不想去关注。」
「不是我大度,是我知道他这种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多关注一分就是恶心自己。」
这几句话出自真心,听着大度,实际都是恶意。
我以为梁宸会介意。
谁知他听罢目光却是一亮,好看的眉眼在月光下跃动着别样光华。
「倒是我狭隘了。」
说着自贬的话,表情却很是自得,「还好我耳聪目明,绝不会错将明珠认作鱼目。」
点到即止,气氛却陡然旖旎。
我止不住脸热,撇开眼问:「你打算如何对付三皇子?」
「不需要我,他很快就会倒大霉。」
「嗯?」
「借刀杀人,祁家就是那把利刃。」
「三皇子知道祁家投靠四皇子的事了?」
「江年与他饮宴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你设计的?」
梁宸默认。
我大喜过望:「好,等你好消息。」
「就这样?」
「还有什么?」我佯装镇定,「你刚不是说还有更美的景,在哪儿?」
「现在还不能给你看,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梁宸的目光太过专注,我一时心跳如故。
既期待,又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
谁知他朝我一揖,郑重其事道:「若能得偿所愿,孟姑娘允我唤你雪沄可好?」
36
几日后,宫中传来噩耗。
苏贵妃于睡梦中薨逝,走得安详。
皇上当晚歇在林昭媛宫中,突闻噩耗,差点马上风。
等赶到翊坤宫,被告知苏贵妃早有遗言。
死后立刻封棺,绝不叫皇上看到病容难过。
皇上感动之余,悲从中来,当即下诏追封苏贵妃为皇后,封三皇子为太子。
但第二日早朝,祁司使突然发难,参告三皇子弑母,贵妃乃中毒身亡。
皇上不信,祁司使却拿出铁证。
毒药是祁玉谨花费重金从南苗人手中购得,为防身所用,是以送给了三皇子一些。
当时是在宴席上,吏部尚书之子江年可作证。
祁使此举算是献祭了自己的嫡长孙。
皇上不得不信,当即下令开棺验尸。
经过太医院数名太医验证,证实苏贵妃确实是中蛊毒而亡。
翊坤宫的宫人也证实,苏贵妃薨逝当晚,三皇子曾去探望,并亲自喂贵妃喝药。
铁证如山,皇上气急攻心,竟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醒来便下旨查抄承王府,在三皇子的书房找到剩下的半瓶毒药。
事情太顺利,皇上本已起疑。
谁知三皇子惊惧之下,竟然说漏嘴,当时将空药瓶丢入翊坤宫荷花池。
三皇子被打入天牢。
三日后,一杯鸩酒了结。
祁玉谨同样被判斩立决。
祁司使大义灭亲,又占着帝师的情分。
皇上不仅没罚,反而予以褒奖。
事情却没有结束。
当听闻皇上欲挑选宫人为苏贵妃殉葬。
苏贵妃生前最倚重的几名贴身侍女连夜跑去寿康宫,联名告发苏贵妃勾结太医院院使,残害嫔妃皇嗣的恶行。
苏贵妃甚至常年使用媚药,才诱使皇上流连翊坤宫,以至伤了根本,绝了子嗣。
太后怒不可遏。
追封苏贵妃为后的诏书还热着,又被贬为庶人,尸身从地宫抬出,草席一裹,直接扔去乱葬岗。
福安侯府自然也没逃过,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经此一役,皇上元气大伤。
孙太医每日施针,也只能勉强稳住病情。
众朝臣见状,纷纷上书规劝皇上早日立太子。
与上一世一样,皇上开始频频召见四皇子,对其不吝夸赞,还破例晋封其母张美人为宸妃。
一时间,朝堂格局重新洗牌。
豫王将入主东宫的传言尘嚣其上。
也就是这时,骠骑大将军、护国公梁珩回京述职了。
37
奉天殿上,大将军梁珩先是向皇上禀告了边关驻防事宜。
又上了道折子,就刚结束的北狄战事,替有功之臣请功。
皇上一一应允。
言罢便称乏了,让无事退朝。
梁珩挺直脊背,朗声道:「臣有事启奏。」
说罢不等皇上反应,接下腰间虎符,「啪」的一声拍在脚下的白玉地砖上。
「臣旧伤复发,无法再胜任骠骑将军一职,恳请皇上垂怜,允臣留京养病。」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
皇帝亦是满脸震惊,再开口,声音已然不悦:「梁爱卿这是何意?」
梁珩抬头,直视龙颜:「臣旧伤复发,无法再胜任骠骑将军一职,恳请皇上垂怜,允臣留京养病。」
她竟然直接将话重复了一遍。
皇上差点没绷住脾气,缓口气才道:「朕自怜惜爱卿身体,但北疆离不开爱卿。」
梁珩不为所动:「臣已与北狄可汗约定休战,北狄使臣不日就会入京。」
「大夏此番大获全胜,皇上有任何条件尽可以提,北狄不敢不应。」
「双方既然休战,臣正好借机回京养病。」
梁珩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便更凝重一分。
呵,休战!好个休战!
谁不知道北狄是被梁家军打得被迫求和。
大夏历来重文轻武,朝中少有将才,更遑论梁珩这等帅才。
若是北狄知道北疆驻军换帅,梁家军归京,只怕立刻又会蠢蠢欲动。
所谓和谈立刻就会变成一纸空文。
皇帝道:「如今大夏正是用人之际,梁爱卿当以大局为重。」
梁珩再度叩首:「微臣驻守北疆多年,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盼不过国之昌盛,家之团圆。所谓家国天下,没有家,何来国?」
梁珩语气凛然,虽是跪着,却挡不住周身肃杀气魄。
皇帝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半晌才问:「梁爱卿这是何意?」
梁珩起身,悲声道:「臣近来夜夜梦魇,先皇后站在臣跟前痛哭流涕,指责我没有护好五皇子。」
「她说五皇子羸弱乃被奸人所害,明明是嫡皇子,却从未享有嫡子殊荣。」
「臣领兵半生,无一日懈怠,梁家满门忠烈竟然护不住一稚子,实乃惭愧!」
梁珩说罢重重一叹,语气陡然变得凌厉。
「今日臣来,便是要问问陛下,臣领的这兵,是该防北疆的狄人,还是该防这京中忘了嫡庶之分的乱臣贼子?」
「你……」皇帝被梁珩盛气堵得面色铁青,语声颤动,「你放肆!」
然不等他说出更多的话,高丞相站了出来。
「皇上容禀,微臣以为护国公所言极是,嫡庶有别乃祖宗定下的礼法根基,立嫡子为太子,可保朝堂安稳,宗室和睦,断祸起萧墙之患尔。」
接着是吏部尚书江怀远:「臣斗胆进言,五皇子乃元后所出,又得白贵妃教养,立其为储君,既能彰显陛下循礼重道之心,为天下臣民之表率,又能杜绝宵小觊觎,祸乱朝纲。」
皇帝目光森然地扫过二人,却忍下怒气,问祁司使。
「祁爱卿可有话说?」
祁司使上前,长揖到底。
「回禀皇上,臣最近翻阅前朝历录,因废嫡立庶引发的皇子争位、朝局动荡事迹屡见不鲜。为大夏江山社稷长久永固,臣恳请陛下遵礼法,立元后所出皇五子为太子。」
皇帝没想到祁司使会支持五皇子,蓦地瞪大眼,目光扫过梁珩时,已带了三分恐惧。
「祁卿……」
他嗫嚅着刚吐出两字。
便见枢密使楚晟领着其他五部尚书上前叩拜,异口同声:「臣等附议!」
接着是其余侍立的朝臣:「恳请陛下三思。」
望着眼前跪了一地的朝臣,皇帝脸上血色褪尽。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由梁家主导的逼宫。
那个他以为会永远效忠皇室,又不相信他们会永远效忠,一门三公,功高震主的梁家。
那个他以为已经被自己拿捏在手心的梁家。
兵不血刃就控制住他的朝堂。
38
当日戌时,梁宸来孟府寻我。
再次带着我登上城西的城门楼。
正是十五,皓月当空,漫天星辰似银河坠落。
我听他讲完这一则刀光剑影,激动得内心狂跳。
却也疑惑:「祁司使不是支持豫王的吗?怎么会为五皇子说话?」
梁宸讽笑:「他活不长了,总要为子孙后代想想。」
我听得心头一紧:「你怎么知道?」
「孙副院使亲自诊出来的。首相和计相都投了诚,其余人权衡利弊,所思所图也大差不离。」
梁宸接着解释:「太医院副院使孙慧云出身杏林世家,是前前任院使孙佑堂的孙女。」
孙佑堂便是曾大夫的本名。
「当年苏贵妃逼迫孙院使残害皇嗣不成,陷害于他,孙家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孙慧云自幼顽劣,天赋却极高,被孙院使送去自己师兄家教养,才逃过此劫。」
我想起曾大夫临终前的遗憾,心心念念就是这个孙女。
我问:「孙慧云是你送进宫的?」
梁宸摇头:「我只是给了她一个新身份。」
「那……」
我还想再问,梁宸却阻止了我。
猎猎夜风中,他朝我微笑:「雪沄,若我造出让你惊艳的美景,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我猜到他所求为何,沉吟片刻,答非所问。
「苔青总说我穿得太素净,性子沉闷,老成持重,不像年轻姑娘,却像垂暮老妇,梁世子觉得呢?」
梁宸反问:「年轻姑娘不能穿着素净,沉稳持重?」
「苔青说我正是活泼跳脱的年纪,该多穿艳色衣裙,多笑多闹,当活得恣意自在,才不负韶华妙年。」
我抬眸看他,眼中止不住有些酸涩:「当是如梁世子这般,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未来前程似锦,不知愁滋味。」
梁宸看着我,目光先是讶异,而后染满疼惜。
开口时,声音却带着松快笑意。
「雪沄,你开心吗?」他如是问,「这一世,到如今,你活得可快活?」
我梁然抬头看向他,心头暗流涌动。
梁宸语气郑重:「一个人如果总想着该活成什么样,只能说明他/她活得不快活,亦不自由。」
「为何少年人就要穿着鲜艳,垂暮者就该心如止水?当你以规则规训自己,逼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那才是不该。」
「雪沄,我唯愿你此生平安喜乐,随心所欲。」
我久久不能言语。
梁宸抬手轻覆在我眼前,嗓音温和缱绻:「闭眼,伸手。」
我似被诱哄般照做。
不过片刻。
「好了,睁开吧。」
梁宸移开手掌。
我睁眼便看到有萤火虫在掌心跳跃。
欣喜声还未出口,就被眼前盛景震撼到失语。
只见周遭不知何时升起数百盏孔明灯。
数量之多,如同一串串红灯笼挂在夜空。
灯火摇曳,似能与星子争辉。
目之所及,万千流萤围绕飞舞。
景致之盛,无法用言语诉说。
「我今日许了好多愿望,菩萨说念我心诚,都允我如愿。」
梁宸看着我,眼中皆是鼓励:「流萤如流星,你也多许几个。」
我下意识想问他许了什么。
未及开口,已瞥见近处新飞的孔明灯上,行云流水的草书。
「愿孟雪沄此生平安喜乐,随心所欲。」
我眨眼,再眨眼,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我想起上一世,永宁二十一年的上元节。
枕云楼上,一身红衣的梁宸。
明明貌美近妖,却犹如神祇从天而降,救我于危。
泪眼迷离中,我瞧见梁宸后退一步,朝着我长揖到底。
「某倾慕卿已久,愿聘汝为宗妇,托付中馈,绵延子嗣,终老一生,绝无二心。」
「梁宸在此起誓,盼汝垂青,结秦晋之好。」
梁宸腰弯得很低,长久侍立,大有我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我权衡许久,终是上前扶起他。
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愿与君长相守。」
39
五皇子孟昭在册封大典后,正式入主东宫。
皇上钦点副相吴铮为太子太师,负责教导太子六艺。
擢白矾为东宫詹事,掌管詹士府、坊、局之政事,以辅佐太子。
大将军梁珩回归北疆镇守。
英国公世子梁宸晋封英国公。
皇上亲自为其赐婚,聘皇商孟氏之女孟雪沄为正妻。
梁宸将圣旨亲自捧到我面前时,我笑弯了眉眼。
只见上面御笔亲批:授封孟氏雪沄为一品诰命夫人,准二人自择良辰吉日完婚。
我与梁宸成婚两年后,太后因心疾薨于寿康宫。
六宫缟素,万民悲戚。
皇上在葬礼上痛哭到昏厥,醒来后竟嘴歪眼斜,口不能言,需终日躺在龙床上静养。
不得已,只能太子监国,高丞相与英国公辅政。
英国公府一时间贵不可言。
每次集会,我都是女眷们争相巴结的对象。
那日参加完渔阳郡主举办的花宴回程,恰好经过成安伯府。
只见府门上贴着封条,已落败得不成样子。
我问苔青:「梁承钰这几日还来吗?」
苔青说:「还是天天来,不过自从上次挨打后,没再嚷着要见夫人,就挨着墙根儿站着,有时候能站整宿。有次饿晕了,守门的赵婆子看他可怜,给了两个馒头。」
「但他没要,爬起来就走。整个人浑浑噩噩,跟离了魂似的。」
「夫人,要不让莫离去处置?」
我一时没言语。
成安伯府是半年前被查封的,罪名是贪墨。
梁承钰到底有几分真才实学,入了广郡王的眼,被举荐去工部任了主事。
虽只是正六品官阶,却有实权。
梁承钰更是好命地领到修缮景灵宫的差事。
如招募匠人、采买耗材等事务,皆由他说了算。
梁承钰干劲十足,一心想靠此事得皇上青眼。
怎料景灵宫修缮竣工后,举办第一场法会时就出了事。
房梁断裂,砸死了一位郡王、两名宫人,还砸伤三位贵妇。
先帝大怒,下令彻查。
毫不费力就查到梁承钰贪墨的铁证。
梁承钰大喊冤枉。
他也的确很冤,因为此事是成安伯和林星妍联手做成。
成安伯打着梁承钰的名义索贿。
林星妍则在父兄的撺掇下,偷了梁承钰私印,将良材换成劣材,以次充好,赚取差价。
先帝当即下旨查抄成安伯府。
成安伯和林星妍被判斩立决。
成安伯夫人和梁霜梁雪姐妹贬为庶人。
梁承钰的两个小妾被发卖,其中一个怀着孕的主动喝了落胎药。
成安伯夫人受不了打击,当晚就悬梁自尽了。
梁霜、梁雪姐妹迫于生计,主动上了画舫做花娘。
梁承钰本来是要被流放的,是广郡王求情,才只是挨了板子,贬为庶人。
据说林星妍被砍头那日,骂了梁家人一路,对梁承钰更是恨之入骨。
这一世没了我碍眼,他俩倒是早早成了怨偶。
上一世林星妍为梁承钰生下两子一女,被梁承钰念叨一辈子。
这一世林星妍一无所出,曾经怀孕到四个月,却被成安伯夫人磋磨得流产。
梁霜梁雪姐妹还故意将她推入结冰的湖中,伤了根本,再难怀孕。
这一切与我前世的经历一模一样。
马车行至英国公府,我正欲下车,却听得车夫一声怒喝:「哪里来的疯子,胆敢拦英国公府的车架。」
「雪沄,你看看我,求求你,看我一眼!」
「我错了,真的错了!原谅我!」
「我们回去,回上一世,我好好补偿你……」
是梁承钰。
我没理他的疯言疯语,连车帘都没掀开。
只淡漠吩咐苔青:「让莫离去料理了吧。」
40
永宁二十三年,景顺皇帝驾崩。
太子继位,国号永昌。
英国公梁宸入中书省,官拜副相。
永昌三年,高丞相告老还乡,梁宸晋位首相。
这一世,我与梁宸只育有一个女儿。
他始终遵守与我的承诺,不纳侍妾,不设通房。
我们夫妻携手四十余载,始终恩爱如初。
后人为梁宸立传,生平简介中必有一段:
「英国公梁宸,性豁达谦恭,言出必行尔。娶商户孟氏女为正妻,夫妻恩爱,携手白头。至孟氏病故,国公随之而去,用情至深,实乃天下男儿之表率。」
正文完
番外:梁宸上一世
我生来显贵,一出生就是世子。
梁家一门三公,贵不可言。
得帝王重用,也被帝王猜忌。
祖父和父亲战死后,姑姑支撑起梁府。
她声名远播,北狄人不知大夏皇帝,却对梁珩威名闻风丧胆。
皇帝恐惧,默许太后算计了我的姐姐。
我怒火滔天,却也只能看着姐姐一步步登上去往皇宫的车辇。
因为姑姑警告我,梁家满门忠烈,至死只作纯臣。
我拗不过姑姑,离开上京,外出游历。
等我再见到姐姐,是在她的葬礼。
她死于产后血崩,孩子被皇上交给无宠无子的白嫔抚养。
那孩子生来羸弱,大半时间都病着。
我急得团团转,但身为外男,我至多半年才能见他一面。
我给姑姑写信,多数石沉大海。
偶尔一次回信,无不是叫我忍耐。
姑姑说:「五皇子是陛下亲子,只要梁家忠诚不二,他必不会有事。」
我不信,费尽心力往宫里安插人手。
姑姑知道后大怒,请来族老对我行家法,还将我关了起来。
也就是这当口,五皇子死了。
所有证据都指向大皇子。
但我知道不是,孟昂没那个脑子。
有苏贵妃求情,皇上没有处死大皇子,说是圈禁,却连封号都保留着。
因为此事,姑姑大病一场,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怀疑。
我却劝她,她没错, 皇上也没错。
梁家满门忠烈, 合该将命奉给大夏。
可是凭什么?
孟肃不配,孟彧和孟昂不配,所有姓孟的都不配。
我突然想通自己要做什么。
我要扶持孟彧上位。
只有他这种无情无义,刻薄寡恩的人登上御座,大夏才会走向衰亡。
我帮助四皇子得到皇上青眼。
在孟彧急不可耐时, 让人撺掇他毒杀苏贵妃。
他果然靠着皇上的愧疚当上太子。
却传出苏贵妃被害谣言,以至朝局不稳,人心浮动。
直到我代表梁家投靠孟彧, 再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姑姑死后,我愈发无所顾忌。
此后的一切都尽数在我掌握。
孟彧越来越信任我, 也越来越张狂。
他视天下苍生为草芥,为一己私欲,无所不用其极。
大夏从欣欣向荣到民不聊生,仅用了二十年。
官逼民反, 叛军终于攻破皇城。
我持剑刺入孟彧胸膛时,是何等的舒心快意。
但心头的恨意一点没有消融。
我陷入更深不可测的痛苦。
我起初不明白是为什么。
直到我被叛徒出卖, 死在了战场。
临死前, 我举目四望,被满目苍夷惊得心神俱震。
战场上,随处可见缺胳膊少腿的伤兵和死人, 许多竟还是稚童模样。
兵士举刀对准的不再是南蛮和北狄, 还有无辜百姓。
我终于理解姑姑临终时那句家国天下的含义。
没有国,何来家?
我倾覆的不止是孟家的大夏。
是我让天下大乱,百姓陷入战火, 民不聊生。
我罪孽深重。
跟孟彧一样,我该下十⼋层地狱。
我真的下了地狱。
跳下刀⼭火海前,一地府⻤差拦住了我。
他说我祖⽗和⽗亲于社稷有功, 阎王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问什么机会?
他说,若我能经受住十⼋层炼狱中的所有刑罚,周⽽复始上千次而不灭,就能洗清罪孽,重活一世。
我不愿重活, 却依然答应他的条件。
我想赎罪。
过程极其痛苦。
我苦熬三年,耗尽精气。
弥留之际, 鬼差再次出现。
他要带我去还魂殿,说只要进⼊还魂道,就能重生。
我摇头:「不必了。」
想了想⼜问:「可否把机会给其他⼈?」
鬼差问我要给谁?
我闭上眼睛,脑中景致條然变幻。
我回到永宁二十一年的上元节。
朱雀街,枕云楼。
我⼀袭红⾐, 恣意轻狂。
万千灯⽕映在我的眼睛⾥,清晰、灼热。
于万千⼈群中,我撞⻅一抹窈窕身影。
她立在灯影⾥, 头戴赤金点翠嵌红宝步摇,身穿⽯榴红折枝宝相花云锦袄, ⼿上拿着我适才派发的花灯。
雪肤花貌, 容颜极盛,身后仆从亦步亦趋,进退有度。。
料想家中必是贵极。
但她的眼中却盛满悲伤。
是那种孤独至极, 绝望⽆助的伤感。
我对鬼差说:「就她吧。」
愿君重⽣一世,诸事顺遂,百无禁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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